《余生》- 贰拾伍

唐山海知道自己离不开医院,为了不给家人增添麻烦,这一回,倒是不曾吵闹要回家。如今自己身子到底如何,自己最清楚,即便他心里有什么打算 ,也怕是没力气折腾了。后来,还是徐碧城主动问他:“你想回家吗?”

 

他两眼瞬间就亮了,思前想后半天,才缓缓道:“回家自然是好的。”

 

“那行,我来安排。”

 

徐碧城痛快应承下来,果真让几个儿子陆续将事情打点妥当。医生那儿没有过多阻拦,只是把唐山海的情况又原原本本告知一遍:还剩一年,半年,又或者是三个月,说不准,也无从知晓,尽量多陪在他身边吧。

 

唐山海便回到家中休养。许是有孙子孙女在身边时常相伴,使他舒畅开怀,精神和气色都有所好转,不再像住院时那般寡淡。他自知时日无多,更不愿浪费每分每秒,和徐碧城在一起的时光,他尤为珍惜。

 

徐碧城事无巨细地照顾唐山海,总要辛苦些,她不怕辛苦,只怕闲下来时,会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就像一根纤细钢丝横在两端山丘,千斤重物悬于钢丝之上,随风晃动,摇摇欲坠。而她,便站立在重物之下。她知钢丝会断,却不知是哪一天,哪一刻。

 

她不愿想。

 

糖糖和爷爷亲,不知从哪处学来的点子,每天把唐山海哄得开开心心。唐山海宠她,最喜欢把她抱在腿上亲昵。一天夜里,糖糖看到唐山海把喝下去的药汤全数吐了出来,尝试两次都未果,把徐碧城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唐山海便随口安慰,说是药太苦,自己喝不下。不一会儿,糖糖神神秘秘地凑到唐山海跟前,抓了一把什么东西偷偷塞进他怀里。唐山海一看,发现那是她最爱吃的糖果,一颗一颗,用漂亮的糖果纸包着。糖糖搂着爷爷的脖子,像是央求,又像是撒娇,说:“你别不吃药好不好,吃些糖果就不苦了。”她说着说着,便伤心地哭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我不要爷爷死。”

 

念之念也心下一惊,连忙哄糖糖不可乱说。要说四五岁的孩子不懂事,其实不然。虽然家人从来不说,但她看得出爷爷奶奶很难过,她不知何为死亡,却知分离的悲伤。

 

唐山海和徐碧城都不怕死,怕只怕对方走在自己前头罢了。

 

糖糖因此事连着好几天闷闷不乐,动不动就难过掉眼泪,惹得两个哥哥也跟着她伤心,叫唐山海和徐碧城不是滋味。这一年的英国格外阴冷,方才入冬,就已下过几场雪。唐山海情绪一低落,精神也就不佳,低烧了。

 

唐山海烧得迷糊,在床上躺了六七天,几个儿子不敢掉以轻心,时时刻刻看得很紧。有一回,徐碧城到浴室拧毛巾,只是转眼的功夫,回来却见他歪着身子,闭眼倒了下去。她吓得腿肚子都软了,惊慌失色奔过去唤他醒来。唐山海听得有人在叫他,缓缓睁开了眼皮子,原来方才只是太累,无意间睡着罢了。

 

心底莫名腾起一股气,徐碧城不管不顾扭头便走,在门外红了眼,委屈至极。想他若真是这般狠心,不留只言片语,那她就要记恨他一辈子。等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又还是心软,折回卧房说了一堆好话,只求他别再吓唬自己了。唐山海张臂徐碧城抱至胸前,保证日后不再让她受惊,乏了困了,一定会先说。

 

万幸这热来得快,去得也快,雪一停,人也跟着好了。孩子们爱打雪仗,唐山海便让保姆领他们到后院玩雪,自己在楼上隔着玻璃远远看着。徐碧城瞧他心情不错,又见天气转暖,便提议跟他到外头走走。

 

每次唐山海或是下楼或是出门,都得劳师动众,徐碧城不觉得麻烦,他还觉累得慌呢。很多时候,徐碧城似乎有浑身使不完的劲,他身体不好,她也不抱怨嫌弃,他手脚不快,她也耐心候着。他沉溺在梦中浑浑噩噩时,也知身边有她温暖自己。有时候他也想,到底是拖累了她。徐碧城为了他,错过太多,太多了。

 

他往外望了眼孙子们,几个孩子正玩得起劲,德牧犬守在孩子们身旁,它也跟撒了欢似的。在玻璃的倒映中,他看见自己消瘦苍白的脸,黯然无神,十分地陌生。这副模样,连他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徐碧城两手搭住他肩,仍在问他意见如何。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唇边有淡淡笑容,似乎有别样打算,“别折腾了。要不,你给我刮刮胡子吧,好久没给我刮了。”

 

“好啊。”徐碧城笑着答应,仍觉得甜蜜。

 

她铺了一张软椅,摆在洗漱台前,扶唐山海坐好后,给他挑了件浅色的围布。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地砖瓷片泛着光芒,映得浴室格外明亮。唐山海这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镜中的自己。

 

“我老了。”他感慨,抬手举到头顶,揪起一撮发丝,“你看,头发都白了。”

 

徐碧城微微笑着,开始往他脸上抹香皂,用着刮刀小心翼翼。如今她也上了年纪,眼力是不如从前了,所以得更仔细些。“每个人都会老去,这没什么不好的。”她说,“那你老了之后想做什么?”

 

“我啊?我什么也不干,每天就使唤你们伺候我。”

 

“我现在哪天没伺候你?你说。”徐碧城曲起食指,往他脑门轻轻一敲,“你跟我求婚时,还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呢,现在可是反了。”

 

唐山海从围布底下探出一只手来,温柔捏住她的手腕。一股淡淡清香钻进鼻腔,唤起了他的很多回忆,“是啊,我要照顾你一辈子的。”他顿了顿,“你的一辈子还有很长,不急。”

 

这是唐山海常常对徐碧城说的话,莫要急,慢慢去做你想做的事,千万不要急。跟唐山海闲谈时,他总喜欢问徐碧城以后想做些什么。她便说:还想再去看高山流水,繁花似锦;想去体验四季如春,用画笔描绘姹紫嫣红;想教孙子们弹琴作画,和他一起带他们游山玩水;想看祖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七八十岁时,想和他住在与世隔绝的小乡村里,没有烦恼,没有尘嚣,只有他们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说,他们年轻时做过的事,想和他再做一遍。

 

徐碧城正怔怔出神,唐山海仿佛非要得到答复才肯作罢,便锲而不舍地追问:“听见了吗?”

 

她目光稍稍一滞,惘然地想,那么长的未来,他可明白当中唯独不能缺了他,没有他,那又算什么未来。她不着急,希望他也一样。她别过头,隐去眼中的泪光,答非所问地嗔怪道:“把手放好,别乱动。”

 

他倒是顺从地松开,只是张开了手,牢牢将徐碧城揽住,抬头对她说:“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在心里。碧城,谢谢你为我做的。”

 

“什么呀,我这还没刮完呢。快坐好。”许是怕自己忍不住情绪,徐碧城有些慌乱,歪着身子取来毛巾,搭在椅子扶手。只是心思早就被搅乱了,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唐山海挨了训,又乖乖坐好不再乱动。从镜中瞧见徐碧城浓睫低垂的认真神态,转而打趣她:“你还是可以的,我在你这个年纪都用上老花镜了,你的眼睛可比我的灵光。”

 

“那是我刮得好,还是儿子刮得好?”

 

“都很好。”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又不羞不臊地补上一句:“倘若我们再年轻二十岁,我现在就要去把门关上,一定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不管你如何求饶,我都不放你出去。”

 

“就你最不正经。”徐碧城又气又羞,都不知是骂他好,还是应承下来好。她手中动作依旧轻柔,刮开层层细腻泡沫,跟有魔法似的,一点一点带走倦容。徐碧城想给他最好的,就好似唐山海对她那般。

 

两人不约而同静默了,连同金灿灿的阳光一同凝固在冬日早晨。

 

糖糖做了一只雪兔子,迫不及待跑上来要送给爷爷。徐碧城这厢也完事儿了,正在给唐山海擦脸。他搂着孙女夸赞一番,正欲伸手去接那只兔子,糖糖却跳着往后躲开,护着手里的东西,说:“小兔子可冰了,爷爷不能拿,只能看看,我给你放到桌上好不好?”

 

“糖糖真乖。”徐碧城蹲下身子,亲了亲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糖糖小时候长得跟洋娃娃似的,最像她妈妈,长到两岁多时,就越来越有东方小姑娘的味道。唐山海总说糖糖笑起来最似徐碧城,逢人便说,那是他的掌上明珠。

 

“真舍不得她长大。”唐山海一面说着,一面站立起来,缓缓步近镜子审视眼下的自己。

 

徐碧城将毛巾挂好,上前去搀扶,伸手为他理好衣领,酸溜溜地说:“知道你宝贝她了!”

 

唐山海默默笑着,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他搂住徐碧城肩头,将人带进怀里, 低头在她额前轻轻吻着,用尽深情,“你知道我最爱你,我只爱你一人。”

 

她贴在他胸膛之上,听得真真切切,话音刚落,便趁势攀了上去,在唐山海唇上印下浅吻,“我也是,只爱你一人。”

 

念之念也筹备多时,为徐碧城办了一场慈善性质的个人画展。这也是唐山海的意思。父子几人定是瞒着徐碧城的,当夜开幕晚宴,徐碧城身着唐山海给她精心挑选的礼服首饰,还以为自己要去看念也的音乐会,不想自己却成了主角。她想,要是唐山海也在,那便最好了。

 

唐山海也很想去,只可惜,这副身子骨不争气。家中只剩他和念一,父子二人也难得有独处的时光。念一看唐山海满脸倦容,便打来热水,在卧房给他浸脚按揉,泡了脚,夜里可好睡些。他坐在小木凳上,低着头,便矮了唐山海半截。

 

他默默凝视着儿子,思绪万千,抑制不住悲痛起来。沉重的疲倦感又一次密集落下,压得他胸口闷疼,似乎在提醒他,现下所有的温情,都只是假象罢了,他已贪得太多,总有醒来的一天。可即便是一场梦,他也嫌不够长。

 

良久,唐山海抬手摸了摸念一头顶,像极了小时候哄他那般。

 

“怎么了?”念一抬头问。

 

“没什么,就是想起你小时候了。”

 

“我小时候皮吗?”

 

唐山海摇头。

 

“那我爱哭吗?”

 

“不怎么爱哭,被弟弟欺负了也不哭,只会可怜兮兮地找爸爸妈妈诉苦。”

 

“是吗?我只记得,你每次出远门我都要缠你一番,你也从不说我。” 念一笑笑,低下头换另一只脚继续。他记得小时候,若在外头玩耍受了委屈,唐山海定会为他讨回公道,所以即便是吃了亏,他也不怕,因为爸爸总有法子让他们服服帖帖,再也不敢放肆。记得自己更小的时候,爸爸喜欢让他骑在肩上。那时,他坐在爸爸的肩头,仿佛就能看到全世界。

 

滚烫的泪珠从眼眶掉落,无声砸在水盆里,念一迅速用手背擦掉,唐山海仍沉在过往回忆,全然不知儿子落泪。他的声音平和有力,可不知为何,却叫人听了无法平静。他对念一说:“你从小就很懂事,没怎么让我们操心过。到如今弟弟们都长大了,你仍尽着兄长的本分,我总觉得自己亏欠了你很多。可是这个家,以后还是得要你看着,你要帮我看着,知道吗?”

 

念一垂着头,低低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回应,还是哽咽。唐山海顶天立地为他们撑起一个家,在他心中,父亲才是家的根本,在他心中,唐山海永远无所不能。他不曾想过父亲会老得这样快,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快得叫他措手不及。

 

“念念。”唐山海看他默不作声,便轻声唤他儿时的名字,直至他抬起头。对着儿子,他终于长叹一句,不知含了多少不舍,“爸爸累了,真的好累了。”

 

这一句,无疑将念一心底的防线彻底击溃。他顺势趴在唐山海腿上,泪水簌簌,身子哭得一抖一抖,万般不愿。唐山海轻轻拍着儿子后背,说:“你们三个都长大了,我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唯独放不下你妈妈,我舍不得她。”

 

百转千回,亦是为她,千千万万遍。

 

可梦终究要醒,就像时间永不停歇。

 

一九八七年冬天,唐山海在家中逝世,终年七十四岁。

 

这个让徐碧城依靠了一辈子的爱人,真的离她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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