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拾伍

这一年的春天刚过完,徐碧城收到重庆家里发来电报:舅舅徐江病逝。

 

徐碧城不顾在儿子面前放声痛哭。她的家,真的没有了。此时唐山海正在巴黎公干,听闻噩耗立即赶回伦敦。三个孩子从未见过徐碧城这般,吓得半步都不敢离开,一直喊妈妈不要哭。

 

唐山海晚上才到家。徐碧城已经哭过好几回,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哄几个儿子去睡觉,一看见他回来又忍不住掉眼泪。一边哭嘴里一边重复:“给舅舅买的药还没来得及寄回去,怎么说走就走。他们都不在了,我没有家人了……”

 

“你还有我们,还有我们。”唐山海把缩成一团的徐碧城抱在怀里,心如刀绞般疼着。本来,他和徐碧城已经说服了舅舅,正开始安排他们三人到香港定居,打算明年带孩子回香港和家人团聚一次。殊不知,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一边拍着徐碧城的背,一边安慰:“你想哭就哭出来,别忍着。”

 

徐碧城早就哭累了,靠在唐山海身上抽抽噎噎。她这才敢忆起年少时,她和父母外婆,舅舅舅妈,还有表哥,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块的情景。如今,他们都离她而去了,只剩她一人。唐山海着实说不来劝慰的话,只是默不作声陪着她,让她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些。

 

两人一夜未眠。

 

唐山海排开手上的工作,休了假陪徐碧城散心,一边安排顾碧瑶和徐培安来英国。孩子们放暑假的时候,母子俩便经由香港到了伦敦。唐山海和徐碧城带孩子们去接他们二人。

 

数年未见,徐碧城快要认不得培安了,十四五岁的男孩,长得比她想象中要瘦弱。他从小便是自己一个样,不像徐耀初,也不像顾碧瑶,这样远远瞧他走来,却叫徐碧城生出一丝错觉,像是看见了徐耀初。顾碧瑶模样倒是变化不大,就是消瘦许多,剪了一头短发,老远就朝徐碧城他们招手。

 

培安一句‘姑姑’又把徐碧城惹得红了眼,可怜她的培安,失去父爱,又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他这般年纪不该承受这些的。顾碧瑶连忙安慰她:“咱们也算团聚了,你别哭。”

 

徐碧城低头擦擦眼睛,让孩子们快些问好。念一知道顾碧瑶,首先喊了舅妈,又热情地喊培安哥哥,双胞胎也跟着做。一下多了三个弟弟,弄得培安竟腼腆起来,只是挠着脑袋笑。顾碧瑶第一次见两个双生子,喜欢得不行,蹲下来挨个抱,让他们再喊舅妈。

 

“我们回家吧,回去再说。”徐碧城说完,唐山海便过去帮忙拿行李。两个人仅带了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唐山海问:“就这些吗?”顾碧瑶说:“就这些了,其他的也带不走。”

 

唐山海没再说下去,提着行李往回走。念一追过去,抓住行李箱的一个角,说:“爸爸我帮你拿。”唐山海让儿子放心:“这不重,爸爸提就好。你去跟哥哥一起,给他说说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顾碧瑶在后面看了觉得窝心,感慨良多:“念念长大了,小时候我抱着他,就是一小奶娃,找不到妈妈就瘪嘴要哭,转眼都长那么高了。”

 

徐碧城也感叹说是,说他如今是个懂事的兄长,可护着弟弟了。她抬眼望去,培安和念一走在最前面,看着培安的背影,徐碧城觉得心里隐隐发涩。他一点都不像徐耀初那般开朗,只有过分的懂事。也是,怎能叫他开心起来呢。

 

这时念也嚷嚷走累了,伸手要她抱。徐碧城把他抱起来,跟顾碧瑶说:“看,爱撒娇的就是弟弟,山海牵着的是哥哥,用不了几日你便分得清。”

 

“这双生子我真真是喜欢,真好,真好。”顾碧瑶挽着徐碧城的手,一边走一边说。眼前这些亲人,像是看不够似的。

 

唐山海叫人在楼上整理了两个房间,母子俩舟车劳顿,本想让他们先休息。可顾碧瑶进了屋就急着要把箱子打开,把里边的各种全都倒腾出来。她找出一盒用牛皮纸严严实实包住的东西,递给唐山海,说:“这是你大哥让我给你带的,但是放不得,可要赶快吃完。”唐山海拆开来看,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糕点,再看那行李箱,箱子里全塞满了他记忆中的味道。

 

他们在英国不缺吃穿,但家乡的东西,是有钱都买不来的。唐山海和徐碧城互望着,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我大哥他还好吗?”唐山海因为工作也回过香港,但唐智尧久居大陆,算起来,他们也有几年未见了。

 

“挺好的,家里有人照顾他生活,精神也不错,一直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心他。”顾碧瑶和培安去香港之前先到湖南,在唐智尧家里住了几天。这些年,也多得大哥对徐家的照顾。徐江去后,给她们母子留下一笔钱,顾碧瑶拿出大部分,想办法让唐智尧收下。唐智尧当然不愿意,顾碧瑶于是搬出徐碧城,说这是碧城的意思。唐智尧叹气,只说到了英国还要劳烦你多多关照碧城,她带着三个孩子不容易。

 

顾碧瑶还在收拾,一份份拆开跟他们说明,哪些是吃的,哪些是用的,哪些是给孩子的,哪些是给他们的。她在箱子底下摸出一个荷包,放到徐碧城手里,垂眼道:“你舅舅过年的时候,给仨孩子一人买了一条金链子,你看看好不好。”

 

亲人的团聚,让徐碧城得到些许慰藉,此刻提到徐江,她还算是平静。她把荷包打开,把链子拿出来细细端详,道:“好看,我先替孩子们收起来。”

 

日子又恢复平静。

 

家里多了两个人,确实更热闹些。虽然培安已经过了孩童玩闹的年纪,但也愿意跟弟弟们一起,弟弟们也爱听他讲故乡的事,也很听他的话。有培安在,徐碧城可轻松不少,每天和顾碧瑶都有讲不完的话,还能空出时间跟她到外面逛街,带她认识新朋友。唐山海若是得闲,就和徐碧城带他们到郊外游玩。偶尔,范斯柏夫妇也会一同参加。

 

一个周末,徐碧城从办公室忙完回家,念一在书房教培安学英文,两个小儿子被唐山海带出去还没回来,家里很是安静。她找了一圈,顾碧瑶果然在厨房里头。

 

“回来了?”顾碧瑶在围布上擦了把手,用筷子捻了一块豆腐给徐碧城吃:“你试试味道。”徐碧城没来得及反应,只能先张了嘴,豆腐立即融化在她嘴里。

 

“好吃。”徐碧城咂了咂嘴:“外婆的味道。”顾碧瑶得到肯定十分高兴,转身继续埋头做菜,徐碧城心里却不是滋味。

 

顾碧瑶生在富贵家庭,从小便是位小姐,跟徐耀初结婚后也是少奶奶,和自己一样,从未在生活上吃过什么苦。但这些年确实是苦了她,独自抚养儿子,还要照顾舅舅,一个小女人挑起整个家的担子。听唐智尧说,徐江也不愿顾碧瑶这样委屈过下去,曾给她找了一户好人家,叫她带着培安嫁过去,安生过日子,不要守着他这个老人浪费光阴。顾碧瑶始终不肯,后来,徐江便不强迫她了。

 

徐碧城轻声道:“嫂子,我让你来,不是要你做这些的。”安顿下来后,顾碧瑶几乎每天都下厨为全家人做饭,徐碧城出去工作时就帮她带孩子,就连唐山海的早餐,也是她打点的。徐碧城好几次想开口,又怕会伤了她的心。

 

“说什么傻话。”顾碧瑶关了炉火,洗干净手,站在徐碧城跟前,缓缓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委屈,这是我想做的。你看,孩子们平时吃惯西餐,哪有什么机会尝家乡菜,他们吃饭吃得香,我看着喜欢。”

 

还真是这样。自从顾碧瑶到了家里,儿子们的胃口明显好了。有时候佣人问今天要不要吃牛排,他们都说:“吃米饭,我舅妈做的菜好吃。”唐山海前些天带家里两个大男孩去游泳,回来跟徐碧城说,念念长胖了。

 

徐碧城说:“在家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是怕你累,佣人保姆都可以帮着点,你尽管让他们做就是。”

 

顾碧瑶却皱起眉头:“你跟山海都忙,保姆带孩子跟自家人带,能一样吗?”徐碧城张张嘴,居然说不上反驳的话,顾碧瑶又说:“你是不是嫌我碍手碍脚做得不够好?”

 

徐碧城连连摆手说不是:“我只想你跟培安能适应新环境,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就足够了。”

 

“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该见外。”顾碧瑶满意地扬起嘴角,一边推徐碧城出去,“好了,你上去换身衣服,等他们回来就开饭,我今天熬了灵芝汤。”

 

吃过晚饭,唐山海切了颗西瓜,把肉打成果汁,放进冰块里冻。两个小儿子坐在他腿上看书,一直催问,冻好了吗?现在能吃了吗?唐山海被他们闹得不行,只好去取来给他们吃。顾碧瑶瞧了直笑,徐碧城问她笑什么呢,她说:“唐山海只有在家里才是这副样子,你啊,当年没挑错人。”

 

徐碧城也笑了,扭头看唐山海在那边给他们分果汁,自己亦像个大孩子,偷偷把冰块含进嘴里,生怕两个小儿子看见了,要学他一样吃冰。看着父子几人,让她再一次觉得,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所求不多,只愿这样,平平淡淡,跟唐山海一起陪着孩子长大就好。

 

“你们俩是不是打算再要一个孩子?”顾碧瑶压低声音问她。

 

“啊?”徐碧城愣了愣,回过神后脸立马红了:“你怎样知道的?”

 

“昨天唐山海晚回家不是让你训了吗,还说什么不要跟他生女儿了。”

 

徐碧城没想到,自己对唐山海的撒娇会让顾碧瑶听见,便不好意思起来:“家里都是男孩,再要一个妹妹也挺好的。”

 

“当然好啊。你以为这灵芝汤可是白做的?我得给你补补身子。”

 

“你就别打趣我了,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吧。”

 

顾碧瑶这回一同带来的,还有一本家庭相册。第一天夜里,她把相册拿给徐碧城,说让她想看的时候再看。徐碧城把它锁在床头柜,一直不敢翻阅。这晚,她仿佛是有了勇气,拉唐山海陪她一起看。

 

“我听爸妈说,念念跟你小时候很像。”唐山海搂住徐碧城的肩膀,说了点轻松的话,不想让她太难受。

 

她故作镇定地笑:“长着长着就像你了,也是奇怪。”

 

唐山海打开相册。第一页,便是她和徐耀初的合影。应该是过春节的时候。小时候,她就喜欢跟在徐耀初身后到处跑,有时候徐耀初嫌她烦,就会借意要跟她玩捉迷藏,然后偷偷溜掉,害她找老半天,后来才不上当。

 

她鼻子发酸:“要是他还在的话,估计培安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他最喜欢热闹的。”

 

每翻过一张,徐碧城的心就刺痛一下,像有把利刃从她身体里挖开,叫她血淋淋地痛。泛黄的黑白照中,父母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外婆还是那般温暖慈祥。过往的一幕幕仍是鲜活的回忆,但他们真的都不在了。

 

她原以为自己能忍住,可还是哭了出来。

 

唐山海轻轻合上相簿,轻声说:“以后再看吧。”

 

“我没事。”徐碧城反倒安慰他:“就是不知怎么的,今夜特别想他们。”她用帕子擦擦眼泪,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带着鼻音说:“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把我新做的一只陶艺弄坏了。”

 

唐山海正把相簿收起来。他怔了怔,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便回头道:“可真是记仇。”他唤徐碧城去洗把脸早些休息,但她却坐在沙发上不动,捏着他的手,说:“山海,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

 

唐山海就势蹲了下去,手搭在她腿上:“把他们好好放在心里,永远都不要忘记。要是你哪天想他们了,我就陪你一起。”

 

“如果我们老了……”徐碧城顿了顿:“等我们老了之后,我要比你先走,我不要你丢下我,让我独自一人承受。”

 

唐山海的手明显僵了下。他站起来扶徐碧城起身,不愿回她的话。“快睡,明天还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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