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贰拾

八月初的伦敦,绵雨不断,藏在云层里的日头好几天不曾露面,让整座城市显得格外阴郁。

 

抉择之后,徐碧城不再梦靥。与其说梦靥,倒不如说是心底的一份牵挂。她并不畏惧那血淋淋的画面,更多是心疼和不舍。她曾想过,自己或许不是一个好母亲,留不住孩子,所以他们真是恼她,连梦里也不愿来了。

 

唐山海将徐碧城转入惠灵顿医院,由恩格斯为主诊医生。这又过去大半个月,已是不能再拖了,便得着紧安排手术。相比徐碧城的平静,几个儿子很是忐忑,担心她会中途变卦,瞧她日渐消瘦的身子,和发病难受的模样,他们不心疼才怪。

 

入院那天早晨,徐碧城还同念也开玩笑,说给他生一个心心念念的弟弟如何,愣是把他吓得张圆了嘴。唐山海知道,徐碧城是不想他们忧心,所以故作轻松,强颜欢笑,看似释然,实则她到底是舍不得的。

 

“碧城,对我来说,你更重要。”那夜,唐山海对她说,“但凡会伤害你身体的事都不值得,我不希望你冒险。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责怪自己,可这不怪你,都是我的错。你问我为何这样狠心,许是我自私罢,只想我们好好在一起。若你因为此事出了什么意外,我承受不来,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徐碧城听得心头一跳。为了孩子的事,她思虑许多,却唯独没想过他们真的会分开。她蹙起眉头,道:“说什么昏话,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那天你倒在我怀里,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我以为……”

 

“我就是心疼孩子,他还那么小,选择了我们做父母,可我们却不能把他带到世上来。” 她没头没尾地搭话,手心覆上他手背,“可是为了你,我不能那么自私。”

 

“就算不为我,你也不会舍得他们三个。”

 

唐山海说得不错,她的确舍不得,也做不到狠心抛下他们父子,只顾自己任性。她曾一昧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会是那个例外,不想到头来,全是做了伤人伤己的傻事,实在荒唐至极。

 

手术很顺利,出来时徐碧城还很清醒,除有轻微出血症状之外,其余一切都好。盼见徐碧城安然,唐山海和几个儿子终于长舒一口气。

 

返回病房后,徐碧城很快就睡下了。她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她的家人,有三个儿子,有唐山海,有欢笑,有团聚。这个梦和乐踏实,叫她久久不愿醒来。

 

她一直睡到傍晚时分,睁眼看见三个儿子歪躺在沙发上,唐山海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父子四人都睡得很沉。外边的雨已经停了,玻璃窗被人推开一半,又细心地拉上窗纱虚掩着,许是怕徐碧城着凉。

 

新鲜的空气扑进来,徐碧城只觉清新舒适,泥土的味道似乎已经不起作用,也不再那么惹人恼。下腹的痛楚隐隐传来,强烈的空虚感占据她所有的感官。生理上的舒缓和轻盈是最直接的反应,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儿离开她之后,竟有如此大的变化。这时她意识到,孩子是真的没有了。徐碧城百般不是滋味。

 

察觉到床上的人醒了,唐山海睁眼开,正欲问她话,徐碧城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让他小声一些。唐山海意会,回头望了眼儿子们,压低声音问她是否好了些。不等徐碧城答话,他便自顾自站起来,说我去喊医生来看看,掉头就走了。

 

徐碧城歪着脑袋,柔柔望住唐山海远去的身影。多年后,她仍记得他那天穿着白色衬衣,背影高大挺拔,温暖有力的掌心紧紧裹住她的纤白手指,眼中的笃定让她无比安心。他暖暖一笑,告诉她,没事了,不要担心。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从不讨人喜,掺和着空气中的各样成分,叫人闻着苦涩,摸着脆弱。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还有白色的吊顶,一切都是白色的。徐碧城默然瞧着周边白色一片,眼前的景物不断跳跃重合,连着记忆搅成了一块。

 

她慢慢失了神,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我还是送你回去吧,今晚我留下。”

 

念一的声音蓦地撞进耳中,将徐碧城拉出回忆的漩涡。她抬眼向对面望去,半晌才道:“不要了,回家也是睡不着。要是你爸爸醒了,他要找我的。”她摸到床边小心坐下,生怕细微的动作也会让唐山海感到不适。算算日子,她已连着四五天没有回过家了。

 

念一自知劝不了,便不强求。徐碧城心疼儿子每日两头奔走,劳心费神,于是催他返家休息,“你快回去,别忘了让敬知吃药。医院空气不好,这几天就别让他来了,不然咳嗽老是好不了。”

 

“我记着了,那您早些休息。”

 

这是一个两室的独立套间,他唤外头的佣人进来,让她照料母亲去洗漱,自己则到外面交代护工几样事情。待他回屋时,徐碧城已经换了睡衣,捧着日记本窝在唐山海一侧的小沙发上。佣人退了出去,念一将大衣穿好,走前,他弯腰隔着被子,轻轻捏了捏唐山海的脚踝,仿佛这样才能安心。他跟徐碧城道了晚安,“别太晚睡,我先回去了。”

 

“路上注意安全。”徐碧城嘱咐道。

 

念一前脚刚走,医生后脚就推门进来。他礼貌地对徐碧城微微点头,而后才给唐山海做例行检查,直到完成所有程序,他才放下病例,跟徐碧城说几句话。这些医生护士都格外照顾他们,工作时总要抽空来看徐碧城,知道她心疼丈夫,所以连动作都是温柔的。他们羡慕老先生老太太的感情,都盼着老先生能快些醒来,和太太相聚。

 

所有人都走了,房里只剩下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响。徐碧城依依凝视唐山海,只是叫人看不出她内心的波澜。而后者不过紧闭双眼,呼吸缓慢平和,安静得仿佛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不知看了多久,徐碧城才轻轻抓起唐山海的手,放在嘴边贴着,一面自说自话。

“念之平安到香港了,说那台风吹得厉害,这两天没办法出门做事。我让他千万注意安全,你也不要太担心。”

 

“敬知咳嗽还没好呢,两天没回学校了,小脸都瘦了一圈,我看着心疼。”

 

“糖糖新学了一首儿歌,十分可爱,等你醒了,让她唱给你听好不好?”

 

“下午晚些时候,周先生和周太太来看你。你知道吗?他今天又把袜子穿反了,太太也真是随他。不过,糊涂点也没什么不好。”

 

徐碧城絮絮叨叨说了不少,无非就是些琐事,尽管唐山海没有回应。“你啊,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她终于停下来,又过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一句:“我想你。”

 

依旧是白色的窗纱,白色的吊顶,和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只不过,如今躺在床上的人,是唐山海,而她,是耐心等候的那一位。那时,唐山海健壮有力,意气风发,只要靠进他的胸膛臂弯,就永远踏实温暖。而今,却要靠药物和机器维持生命,亦是连回应她的力气都没有了。

 

常言道,世事无常。尘世间的悲欢离合,有时真是半点不由人,谁都逃不过。

 

一九七八年秋天,唐山海迎来六十五岁生日之际,几个儿子在唐家庄园为他办了一场隆重的生日宴,邀请至亲好友来为他庆生。唐山海是从大风浪中出来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儿子们说要给他大办生日,他也只是云淡风轻地说:“行吧,你们拿主意就好。”

 

可徐碧城知道,其实他是很高兴的,总是有意无意问她:那位谁谁谁来不来?我们的礼服可是做好了?什么时候拿回来?念一念之办事我放心,念也这小子不要给我搞什么惊喜才好。徐碧城含笑应着,然后打趣他:“几十岁人还跟个孩子似的,敬知敬贤都没你这样。”

 

唐山海脸上撑不住,偏要嘴硬道:“孩子有孝心,我这不是要让他们高兴么。”

 

徐碧城哎呀一声,连忙说:“那是,他们孝顺,我欣慰都来不及。”

 

生日宴办得热闹大气,唐山海与众多好友欢聚一堂,把酒言欢,言无不尽,确实欢喜满足。旁人常说羡慕唐山海徐碧城二人,说他们夫妻情深,家庭和美,三个儿子听话懂事,各有成就,以后便是享尽儿孙福了。又道大儿子念一在学科上颇有建树,不仅为科学做贡献,还为华人争了不少光;小儿子念之,年纪轻轻已能独当一面,更是唐山海的接班人,做起生意来绝不逊于父亲,所谓是青出于蓝。

 

唐山海倒能乐呵呵地应承下来,说自己最大的心愿,是和太太回到故土,安度晚年。他早已戒了烟草,对于饮酒,也是适量有度。这晚难得高兴,便要多贪几杯。放在平日,徐碧城肯定要管他,可这回不但没管,还陪着他喝了一些,也想他为了这个家,劳碌大半辈子,该是时候放下担子,去过过自己的生活了。

 

宾客散去,唐山海被儿子扶进卧房,倒不是醉了,就是脚下有些轻飘,怕是要走不稳当。徐碧城倒了茶给他醒酒,唐山海立马摆手道:“我没醉。”

 

“我晓得你没醉,喝了舒服些。”她把茶杯送到嘴边,哄着:“听话,快喝了。”

 

唐山海接过来,几口将茶水饮尽。徐碧城帮他把身上的外套扒下来,让他舒服些,瞧他傻愣又乖巧的样子,便知是酒精作祟。她忍不住贴过去亲了他一口,问:“今天高兴吗?”

 

她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很是动人,如今眯起来笑着,带了些细纹。唐山海定眼望她,认认真真将她仔细瞧了一遍,自己是越看越爱,越爱越深。他抱着她,心满意足地笑,“人生至此,足矣。”

 

徐碧城身体歪了过去,靠在唐山海身上,两人柔情款款,说着亲密情话。唐山海矮下头要去亲她,她却故作嫌弃推开,嗔道:“别啊,你还没洗澡呢,全是酒味多难闻。”

 

唐山海扬起半边眉,说:“你倒是嫌弃我了,是不是嫌我老?”

 

在徐碧城心中,唐山海依旧年轻,她始终不觉得他老去。天气好时,他们常到郊外登高爬山,唐山海永远是一鼓作气,直攀顶峰,很多时候还得半路停下来,照顾走不动的她。徐碧城实在累了,便耍赖说自己年纪大了,真走不动了。唐山海听罢蹲下来,不顾众人眼光,将徐碧城一把拉到背上,背起她就走。

 

徐碧城哪里舍得,连声喊他快放下来。唐山海不以为然,颠颠后背,扭过头去笑着说:“我能背你一辈子。”

 

她既幸福又心疼,低头一看,发现他鬓角中潜了几根银丝。其实,他是真的老了,陪两个孙子玩久了会觉着累,天气多变时会感冒生病,抱她抱久了会气喘,眼睛看报纸也不灵光,儿子给他配了眼镜,他也愿意戴着。

 

她趴在他的肩头,不禁湿了眼睛。

 

徐碧城又笑呵呵凑过去,捧住他的脸,亲吻他的眉心,他的眼睛,和他高高的鼻尖,“山海,生日快乐。”唐山海笑了,转手将她捞过来,温柔又霸道地在她唇上吻了又吻。

 

或许日子也能这般一天天平淡地过着,待他们儿孙绕膝,重归故土,再一同携手老去。谁也不曾想到,唐山海突然生了病,且来势凶猛,叫人措手不及,彻底打乱了这个家的平静。

 

起先是轻微的头疼,唐山海自己也没在意,只以为是用神多了脑袋晕乎,毕竟不再是年轻小伙,歇一歇就好了。徐碧城看他头疼次数多了,便开始留了心眼,让他要多注意休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唐山海和徐碧城带两个孙子在后院玩耍,玩着玩着,唐山海猛地跌坐在草坪,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说头疼得厉害。

 

后来,到医院检查,结果竟是恶性脑肿瘤,第二期。

 

徐碧城捏着医生给的报告单,心沉沉跌到谷底,几乎晕厥过去。

 

莫说徐碧城和儿子们不信,就连唐山海自己,也无法消化这一事实。他只是头疼了一些时日,平常也无坏习气,怎么脑袋里无端端就长了东西?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他听见徐碧城和三个儿子在门外哭,他坐在里面,呆呆望着墙上,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一片空白。他没有任何概念,但心想,也许已是十分严重了。

 

尽管万般不愿承认,但安排诊疗是刻不容缓的事。培安早已回国,现在上海同济医院任职,此时也没得办法立刻抽身,万幸还有往日同僚能帮上一些忙,才不至于那般无措。

 

徐碧城和儿子找了最好的医院和专家,等她亲手将唐山海送进病房,那一刻她才体会到,当年唐山海为何央求她,不要冒险留下孩子。在生老病死面前,他们可以很坚强,却又脆弱得一碰即碎。说到底,是爱得太重,叫人没有半点退路。

 

唐山海住进了楼上的私人病房,患病的事暂时对外保密。事发突然,念之便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外头,要是唐山海生病的事传了出去,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徐碧城为了方便照顾,叫人在病房添了一张床,自己也跟着住了进去。她本以为唐山海会生气,要劝她回家,不想他只是说,你觉得怎样好,那就怎样做。

 

治疗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徐碧城怕唐山海消沉,一面鼓励他,一面想了许多法子。她将他爱看的书刊搬来医院,每日陪他看书听音乐,给他念报纸新闻,又在病房养了许多绿植,让他少些枯燥烦闷。她一遍遍对自己说,必须要坚强,必须得牢牢抓紧他。都会好起来的。

 

唐山海很清楚,这是一场未知的持久战。想他一生铮铮铁骨,多少风雨都过来了,这回定不会轻易放弃认输。再苦再痛,他都能撑,他都能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徐碧城。所以他积极配合,从不发怒埋怨,每一次都咬紧牙关顶过去。

 

只是他不曾想到,急速加重的病情会将他压得痛不欲生,病痛的折磨让他疲惫不堪,几度想要放弃。他以为在暴风雨中看见了曙光,可不想却是一记耳光,将他狠狠拍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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