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贰拾叁

原定十二小时的手术,足足延迟了三个钟头有多。徐碧城不断安慰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医生们仔细些也是好的。紧接着护士出来通报,说病人颅内出血严重,医生正在抢救当中。

 

所有人乱作一团,徐碧城整个身子都软了下去,好在身旁的念之眼疾手快将她抱住。“不会的,不会有事的……”她面如土色,睁着两只眼睛哆嗦。

 

这才后怕起来,后悔不该如此轻率地将唐山海送进手术室,这或许会当场要了他的命,更是后悔没有好好跟他道别。她心中坚信他会跨过这道坎,所以不愿告别,言及伤感,此刻是后悔莫及,早已把自己痛骂了千遍万遍,真是糊涂!

 

她靠在儿子身上呜呜地哭,嘴里碎碎念着旁人听不懂的话。念之只觉徐碧城浑身抖得厉害,正想扶她到长椅坐下,手上突然一沉,人倒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待徐碧城再睁眼,已是第二天早晨,脑袋昏昏沉沉,又胀又痛,她猛地想起唐山海来,抓住身边的人便问:“山海呢?爸爸呢?”

 

在房中照看她的是两个小儿子和念一的太太蕙娴,几人连忙安抚:“昨天夜里已经出来了,手术顺利。”

 

“真的!”徐碧城喜出望外,作势要下地去寻唐山海。他们及时制止,说医生吩咐过了,她血糖过低,需卧床歇息,再者,唐山海还在重症室里,目前不让探视。徐碧城继续问:“那他怎样了?醒了没有?医生是怎么说的?”

 

念之回答:“医生说都摘除干净了,但爸爸还在睡。”他垂下眼睛,难掩焦虑和担心,“得等他醒过来。”

 

“在过道时我们匆匆看了一眼。”念也接着补充。其实,当下那几秒根本看不出个究竟,他只是觉得说了会让徐碧城好过一些。

 

徐碧城悬着的一颗心仿佛真的松了些,“那有没有说什么时候会醒?”

 

“现在还说不准,但是麻药已经过了。”

 

想来,这也是手术的风险之一,顺利从手术室出来了,可人再也醒不过来,又或者是醒过来了,可一切都变了,即是所谓的神经创伤。

 

不管如何,醒来就好,徐碧城只要他平安醒过来。唐山海独自打下一场胜仗,回到她身边,而这一仗,她要跟他并肩作战。

 

重症监护室有着极其严苛的规定,说了不允许探视便是谁都没有情面可谈,但规定每日能让两位亲属进去看一次,每次十分钟。家人商量后,决定由兄弟几人轮流陪徐碧城进去。唐山海虽人还未醒,但医生说各项生命体征都不错,预示着身体正在慢慢好转。徐碧城还安慰儿子莫要急,再给唐山海一点时间。

 

徐碧城第三次进去的时候,唐山海醒了。起初,她看见他的睫毛在微微抖动,转瞬即逝,便以为只是心理作用。可当她握着他的手时,却感受到他在拼命回握自己。她紧张得掌心沁出汗来,赶忙唤来护士。待唐山海终于转醒,一眼望见她便笑了。在后来的日子,唐山海告诉徐碧城:“我听到你在耳边一遍一遍地喊我。”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终于等到了他。

 

一个礼拜后,唐山海转回私人病房,没有了探视的限制,大家总归多了些安慰。徐碧城寸步不离地照顾,唐山海也争气,身体一天比一天强,精神越来越好,医生护士都夸他积极。不出一月,唐山海便吵着要回家。徐碧城可是答应过的,合着医生一商量,也准了,只是要求他在家里得配合治疗。

 

回家那日,唐山海刚进家门口,就喊人把他的东西都搬到客房去。

 

徐碧城疑惑,“好端端的搬去客房做什么?”

 

唐山海欲言又止,身后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叫他难为情起来,“我占着卧房,那你住哪?”自己是个病身子,每天还得打针吃药,平日已经够委屈徐碧城的了,现在回了家,住哪儿都不成问题,但绝不能委屈徐碧城睡客房。

 

徐碧城既觉生气又觉好笑,气他刚回家就要跟她分房住,笑他是觉得这小心思很可爱,“我自然是跟你睡。”她倒说得坦然,全然无视旁人不知往哪搁的眼神。

 

“你别闹。”唐山海压低声音,板着脸来掩饰自己的局促。

 

徐碧城才不管他,放话给佣人无需听唐山海的,东西该摆在何处就摆在何处。唐山海拿她没办法,又不好在孩子们面前多说,便由着她了。

 

卧房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换了新床铺,添了花草盆栽,之前唐山海还没翻完的书也细心地摆在了床头柜上。他倒是记不清书中的内容了,也想不起先前看到哪个部分,只隐约记得,这本书是徐碧城陪他一道购买的。过去唐山海记性极佳,莫说一本书,只要是看过一面的人都不会忘记,而今大病过后,这头脑是大不如从前了。

 

徐碧城安慰他:“不要紧,忘了就再看一次,慢慢看,我们有的是时间。”

 

唐山海不愁时间不够用,只怕时间走得太快。

 

六十岁时他计划七十退休,那时他身体仍旧健朗,每周工作四天,儿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公司生意也无需他过多操心,真正属于他和徐碧城的生活正要开始。那时,他们的时间便有很多。后来他生了病,全盘计划都被打乱,自己更是住进医院,原先的平静生活一去不复返。从前儿子们就劝他早些退休,这下子倒好,不必他们劝了,他想做事都做不来。

 

得了这个病,未来便是充满了未知,过好当下即可,他已经很知足了。现在,只是盼着时间能走得慢一些,自己再陪她久一些。

 

回家的第一晚,唐山海夜不能寐。

 

躺在身侧的徐碧城轻轻拥着他,靠在他怀里,似是终于抓住了一份安心,睡得较往常踏实了些。她向来不似唐山海那般浅眠,有时被他吵醒了,指不定还要闹脾气,可自从他抱病以来却是醒睡得很,每晚固定时间起来查看,他小声唤一句,她便马上起来,这大半年几乎没睡过多少安稳觉。

 

唐山海不禁长舒叹气,愧疚和心疼溢满了心房。如此轻微的动作,徐碧城又醒了。她爬起来开灯,诧异他为何还没睡,以为他身上哪儿不适。唐山海抬手抱了抱徐碧城,怕她跟着自己胡思乱想,便说是手麻了,有些难受。

 

徐碧城半刻没有犹豫,起身坐过去帮他按揉,动作十分娴熟仔细。这次手术倒是成功,只是伤了些神经,影响了唐山海左侧的胳膊,时常会发麻无力。

 

她一边按着,一边哈欠连连,不时询问唐山海好些了没。他默默点头,轻轻拍了拍她方才躺下的位置。徐碧城明了,却道:“没事,我再给你揉揉。”唐山海自知拗不过,只好说:“躺着吧,我想跟你说说话。”

 

徐碧城从他身上爬过去钻回被窝,正要伸手到那一边触他手臂,他便转身贴近,鼻子撞在她脸上。他柔柔地笑,“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累了。”徐碧城也笑了,像哄孩子那般捏捏他的脸,夸他贴心。只是她太乏了,躺下没多久,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后面几晚也是如此,唐山海或是翻个身,或是梦中呓语,或是彼此间身体触碰,只要有一丝动静,徐碧城都要醒来看个究竟,一连几天折腾下来,明显睡眠不足,每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精神也不好。

 

唐山海再一次提出分开睡,徐碧城仍旧不答应。

 

一天中午,唐山海趁徐碧城外出购物,便让佣人重新布置他们的卧房,又搬来了一张床,两床并排摆在卧房当中,中间隔着一条过道。等徐碧城回来推开房门,眼前的景象叫她既错愕又平静。她只沉默地看着那张多出来的床,又看了看唐山海,然后便去忙她的事了,仿佛对此无所谓。唐山海本想同她好好解释,可徐碧城却不理睬他。一直到了晚间,她又自然地爬到另一边床上躺下,背向着唐山海。望着对面那团身影,唐山海既感安慰,又觉失落,若是能够,他也想拥着爱人,看她在怀中安然入眠。

 

徐碧城连着好几天没有搭理唐山海,除了日常照料,其余有什么话都叫儿子们传达。这卧房里的事儿子们不好掺和,父母感情向来要好,在他们面前从不遮掩顾忌的,拌嘴斗气也是常有,他们并不担心。

 

赌气归赌气,徐碧城不可否认,分床后睡眠质量确实好了很多,白天人也精神,照顾唐山海也更轻松些。其实她也明白,若这样长期下去,身子肯定吃不消,又谈何照顾好他呢。

 

闹了几天情绪,还是唐山海先开口求和。那天午睡起来,他在沙发输液,徐碧城过去给他盖毛毯,他想也不想,便用两条腿夹住她不让离开,恳求道:“没经过你同意是我不对,你还要气多久啊?”

 

徐碧城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快把我放开。”

 

“你答应不生气,我就放。”

 

“你给我松脚!”徐碧城扭着要挣脱,又怕伤了他,不敢真的使劲,怪异的姿势让她一下子失去重心,人便往后倒,不偏不倚正好坐在唐山海身上,也不知是压到了哪里,唐山海吃痛地叫了一声。佣人正好进来放暖水瓶,恰巧碰见这一幕,徐碧城立马尴尬地站起来,耳根都红了。

 

“我现在是病人,你倒是轻点。”一只手动弹不得,另一只又不听使唤,唐山海只能咬牙忍着,等痛感过去,一边偷眼去看徐碧城。

 

徐碧城怨自己心肠软,这样一闹,心里最后那点气都没了,弯身下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哪里疼?”

 

“哪儿都疼。”他的语气又软了几分,说,“碧城,我从不想跟你分开,只想跟你在一起。分床是无奈之举,能不能别生气了?”

 

唐山海的一番话,如三月春风,透着无限温柔,暖入心脾,她又怎不知那是他的呵护和心疼呢。他们已非年少,却还像热恋男女那般计较情爱,想来自己也觉得好笑。或许,这便是爱的本能罢,不由自主想靠近,想占有和分享彼此的全部。

 

徐碧城说:“可别指望我睡那张床一辈子。”

 

“等我病好了,自会爬到你床上去,把你抱回来。”

 

她斜睨他一眼,嗔道:“老不正经!”

 

日子逐渐回到正轨,家里的欢笑声也渐渐多了起来。在家人的悉心照料下,唐山海恢复得很快,曾让大家担心的术后并发症并无出现,几次复查也表明身体状况良好。徐碧城给唐山海定下作息时间:早晨锻炼,中午休息,下午治疗,晚间则由他自行安排。

 

晨练是最为痛苦的,到底动了大手术,身子自然虚弱,得慢慢调理休养。徐碧城雇来的两位复健师可谓是严厉极了,丝毫不松懈,比他们看得更紧的是徐碧城,唐山海因此还戏称徐碧城为徐教官。徐碧城不以为然,一面给他揉肩,一面说:“从前在军校没人管得了你,现在在我眼皮底下,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唐山海笑着附和,说徐教官说得是。

 

而晚间则是唐山海最轻松自在的,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徐碧城甚少干涉。也时常会有至交好友前来探望,跟他讲国内正在搞改革开放,不久的将来,定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山海高兴之余无不感叹,自己生病期间落下了许多家国大事,还怪徐碧城没跟他说过这些。徐碧城不满地哼着,说:“那时你脾气可是差得很,我说一句,你就要顶撞三句,我才不干呢。”唐山海听后讪讪地笑,“抱歉,抱歉,我这不是改好了吗。”后来,唐山海联络了几位同在伦敦的广东友人,和念之一起,跟他们在书房长谈至深夜。

 

徐碧城知道唐山海闲不住,便同意让他处理一些不要紧的公务。于是晚间也能看到他们二人端坐在书房,一人翻阅公文,一人在旁安静看书相伴。每夜睡前,唐山海和徐碧城都会一同窝在床上,她写日记,他在一边看着,细细体会从她笔尖流溢出来的柔情细腻。有时,徐碧城更会让唐山海阅读她以往的记录,有些事,他确实记不清了,但她记得,还安慰唐山海说不怕,我都帮你记着。

 

笔下的记忆尤为珍贵,徐碧城庆幸没有错过他们之间的所有点滴,庆幸他们还在一起,岁月静好,乃至多年后,仍感激他们曾有过这一段时光。

 

唐山海开始鼓励徐碧城多些外出交际,为了他,她已经牺牲太多了,不该再将她困在自己身边。他看似可怜地抱怨,说:“在外面遇着有趣的事可要回来告诉我,这样,我也不会那么闷了,你又不让我出门。”

 

徐碧城不再婉拒送来的请帖邀约,唐山海午休时她便外出做自己的事,那搁置了半年的美术馆也被重新提上日程,要打点的地方多着呢。唐山海还卖乖,说他现在出不得力,只能出钱了。

 

还真别说,这劳逸结合的法子倒是不错,不但不叫人累,精力反倒更充沛了。有时徐碧城耽误了回家的时间,心里还惦记唐山海,想着他如今依赖自己,莫不会生气吃醋了罢。可人家倒好,舒舒服服卧在躺椅,边听音乐边看报纸,歪着头对她说,“回来这么早?”

 

她气得直说:“你嫌我烦是不是?”

 

他笑着坐起来,讨好似的拉着她的手,道:“你心里有我就够了,我更希望你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唐山海总有办法让她瞬间消了火气,徐碧城也不恼了,坐在边上跟他说今天的趣闻,或是询问他的意见。两人有商有量,偶尔发出一轮响亮的笑声,好不融洽。

 

某个寻常的周末,念也带着女朋友回家吃饭。在唐山海书房聊了几句,便说他们打算明年春天结婚。事出突然,唐山海和徐碧城有些意外,但都不反对,他们谈恋爱也有四五年了,结婚是早晚的事。念也和父母打趣道:“争取早些让你们抱上小孙女。”

 

唐山海听了直摇头,“得了吧,我看还是男孩。”

 

婚事定了下来,接着便要筹备婚礼。家里就属念也鬼马主意最多,年轻人也有年轻人的喜好,唐山海和徐碧城倒不担心,只不过念也总会三天两头往他们卧房跑,说要征询爸妈意见。徐碧城怕影响唐山海休息,便跟儿子说,自己拿主意即可。念也沉默了下,立马敛起平日的打闹,淡淡地笑着,说:“其实,我更希望婚礼由爸爸操办。”

 

徐碧城自然懂儿子的心思,又想到小儿子即将成家,一时间触动不已,差些哽咽出声,“你问他意见,他自然高兴,只是别让他太操劳,你知道他这人的,又挑又爱讲究。”

 

儿子婚礼前三个月,徐碧城陪唐山海回医院复查。复查结果显示一切良好,经过半年复健,左手也比以往好了许多,轻一点的东西如今也能提了。医生告诉唐山海,以后无需再回医院报到。

 

回家后,唐山海给徐碧城煎了一顿牛排,还开了一瓶珍藏的红酒,蜡烛鲜花样样不缺。他自己倒是滴酒未沾,用他的话讲,只是图个气氛,哄太太高兴。

 

当天夜里,徐碧城从浴室洗漱出来,发现唐山海躺在她床上,靠在床头等她。她动作一滞,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这是怎么了?”唐山海看她没有反应,便轻声唤她回神。徐碧城脱去睡袍,在他身旁躺下。

 

两人在床上四目相对,竟然都笑了。

 

“还真有些不习惯。”徐碧城说。

 

唐山海莫名紧张起来,“那我回去?”

 

徐碧城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将他抱住,依恋仍是藏不住。唐山海只听到她在耳边悄声说,“要一起睡。”

星夜如旧,爱人不改。最好不过,便是此生与你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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