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尾声(一)

告别仪式很低调,但来的人很多。

 

在徐碧城的要求下,唐山海换了一套黛蓝色的西服,她自己亦穿上同色系的深色旗袍。一如当年的初见。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领带、领针,还有袖扣,也是整整齐齐。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只是睡着了。

 

只是,他再也不会醒来。

 

不断有人握住徐碧城的手,或者悲恸,或是落泪,安慰她要保重身体,不要伤心过度。其实徐碧城并未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两边耳朵一直嗡嗡作响,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伤心吗?她不知道,因为心已经彻底空了。可心痛是真的,想不顾一切随他而去,也是真的。

 

她又发了一阵呆,想起唐山海倒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心口一下一下钝痛。那儿不是空了吗,不应该有知觉才是啊。

 

徐碧城永远忘不掉,他们最后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那日早晨,唐山海醒得很早,自己起床换衣,让几个儿子陪他吃了早饭。他的精神头似乎很足,说想到外面走走。可天气实在太冷,前夜还下过大雪,徐碧城说什么也不答应。唐山海便退让一步,说:“那就到后院走一走吧,蜡梅都开了,我想去看看。”

 

她仍不同意,“我摘几枝进来给你可好?”

 

唐山海莫名其妙发了火,“好好的花你把它摘下来做什么?我出去看一眼都不成吗?我又不是坐牢。”

 

“可是外面太冷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保证,“就转一圈。”

 

“你真要出去?”徐碧城脸上渐有愠色,气他不知爱惜身体,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子,若再受了寒怎么办。

 

“我就要出去!”

 

“那你去吧,我再也不管你了。”她果然说完便走,给他自由。唐山海这些年的坏脾气,全是她自己惯出来的,怨不得别人。但是,惯着归惯着,他的弱点她倒是利用得很好,次次都管用。

 

可出乎意料的是,唐山海竟真的拨动轮椅,推门朝后院走了出去。徐碧城都愣住了,赶紧捞了一件不知是谁的外衣,立马跟了上去。她把大衣搭在他身上,气急败坏地拉住他,“唐山海,你把我气死算了!”

 

唐山海忽然孩子气般地笑了,“你不是不管我了吗?”

 

这时几个儿子也过来忙着劝唐山海,说再过几天,等雪化了就带他出去。快要圣诞节了,那时候外面一定很热闹。

 

“罢了罢了,我听你们的就是。”唐山海只好作罢,在两个小儿子的监督下回了卧房。徐碧城正气在头上,进进出出就是不搭理他。唐山海翻出徐碧城的画本,拍了拍床边的躺椅,说:“你过来画画吧。”她不理他。沉吟片刻,他又道:“我想看你画画,行吗?”

 

徐碧城回头朝他深深望了一眼,那人只是安静地等待。其实,唐山海甚少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过是出去透透气而已,如此小的心愿,竟也不能满足他。她叹一口气,收拾完手上的东西,便坐了过去。

 

“等天气再暖和些,我们就出去。”徐碧城语气软了下来,躺椅摆得略前些,坐着得扭过头去跟唐山海说话,“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他就势躺下,拢着被子靠在床头,“我们全家人很久都没有一起出去了。最好能给你买点什么,我不是很久没给你送礼物了吗。”

 

心里忍不住一阵一阵泛着酸涩,她哪敢再奢望什么。徐碧城没有作答,别过脸去开始低头作画。只是一时没什么主意,便随意从记忆中抽出一段。她要画那座教堂。这时她才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唐山海淡然看向徐碧城,“我无需问你意见,不管买了什么,你都得收着。”

 

徐碧城心想,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嘴角却不觉意弯起,“你累不累啊,都说了一上午了。”早饭时,他和几个儿子聊了很久,念一在皇家科学院的研究又得了奖,让唐山海十分高兴,又感慨良多,还说若不是为了他,念一早该回国的。

 

唐山海拧着眉头,只好说:“你画吧,我不吵你了。”他床头柜上拿了一本中文报刊,自顾自地看了起来,时不时又抬头看看她。

 

直到徐碧城笔下的建筑物渐渐有了轮廓,唐山海才看清那是圣伯多禄教堂,他们再一次结婚的地方。“我还是有遗憾的。”他突然打破沉默,“念之还没有成家。”

 

徐碧城笔下一顿,还来不及接话,唐山海又说:“他心里有一个人,这些年一直都放不下。”

 

她很是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唐山海猛地按住胸口,一只手捂着嘴巴,开始不断咳嗽。徐碧城忙起身去倒水,一面将茶水递到他嘴边,一面给他抚背顺气,“好了好了,别再说话了。”

 

喝下几口温水,唐山海终于缓了过来,摆摆手说没事。徐碧城扣住他的手掌,丝丝暖意传来,叫她安心又无比贪恋。她常说不再奢求更多,却又总是暗暗祈祷,盼着能再相守多一些时日。科学家不也说过,生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吗?

 

她偎依在他身上,小声说,“我也有遗憾。”

 

唐山海做了个表情,问她是什么。她说:“如果我们有个女儿就好了。”他怔怔愣住,两片唇瓣微微抖动,却没有声音吐出来。不等他回应,徐碧城又自顾自地说:“我们下次再生女儿,好不好?”

 

他低头缓缓一笑,眼中闪着点点光芒,“好,一言为定。”

 

早上唐山海醒得早,徐碧城瞧他也有些乏了,便叫他躺下来歇歇。唐山海捧着报刊靠回床头,直说自己不累,让她继续画画。不知怎么的,徐碧城起来时,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害她差些没站稳。唐山海扶住她的手,既似责备,又似宠溺,说:“得顾好自己啊。”

 

“是地毯没放好。”徐碧城为是地毯摆得不正,便弯腰下去拉扯摆弄,嘴上还不忘嘱咐他要注意脚下安全。

 

不多时,两人又安静地做回自己的事。笔尖在纸上划出细腻的沙沙声,伴随着清脆的翻书声响。不知何时,德牧犬来到了门外,不停在门口张望徘徊,似乎很想进去。家里人怕会打扰唐山海休养,所以从前就教育它,不可进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卧房。它亦很听话,从不逾矩犯错,最多只在外面守着。

 

徐碧城注意到门口的动静,抬目望去,只见一双期待又讨好的眼睛望住自己。她心软了,想它向来乖巧懂事,自己好歹也在一旁看着,便招呼它进去,“唐纳德,进来吧。”

 

唐纳德得了指令,小心翼翼地踩着轻巧的步伐,走到床尾便停住了,看看徐碧城,又看看唐山海,然后安安静静趴在地上,当真不吵不闹。徐碧城本想跟唐山海表扬唐纳德,不想人已经睡着了,还能听见轻细的酣睡声。她勾起嘴角,放下手中的东西,去为他置好枕头,待确认被子都盖妥当了,才重新回去作画。

 

渐渐的,徐碧城也入了神。浮生一切,都已框成一幅画,岁月仿佛就这样静止了。

 

直到唐纳德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徐碧城跟前,不断用鼻子推她,像受了极大的委屈那般。

 

“这是怎么了?”徐碧城挠着它的脑袋柔声安抚,话音才落,她仿佛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猛然抽痛,立马转身去寻唐山海。

 

他仍是睡着的模样,异常安详平静,眼睛轻轻阖起,只是有一颗亮晶晶的泪珠,悄悄凝固在眼角。徐碧城跌跌撞撞扑倒床边,触及唐山海那一刻,登时白了脸色,她的心,也彻底跟着凉透了。

 

她无力瘫软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感知,连同呼吸,一点一点被冰寒抽离。她哆哆嗦嗦,将人轻轻拉入自己怀中,唐山海头一歪,靠在了她的肩上,冰凉的泪珠顺着脸庞滑进她项间,像是最后的告别。他的掌心仍有余温,待徐碧城紧紧握住,最终,也慢慢消散了。

 

天地万物,瞬间黯然失色,一层一层的灰白逐渐变得模糊,破碎,被那急涌而来波涛浪涌一口吞噬。这世间,什么都没有了。

 

唐纳德趴在徐碧城腿上,开始呜呜低泣,万分无助和哀伤,不断伸着身子去贴近唐山海。这时徐碧城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垂头呆呆望它一眼,又看一眼怀里的人,然后紧紧将他圈住,深深吻去他眼角的泪痕。

 

“你别走,不要离开我……”徐碧城终于泣不成声,漫天的悲痛如同一把把利刃,深深刺进她身体,争先恐后地将她撕裂,拼合,又再一次撕裂。她却不打算挣扎逃离,只任这疼痛肆意增长和蔓延。

 

唐纳德发了疯似的跑向门口嚎叫,紧接着,所有人都往里面冲了进去。再后来,徐碧城什么都不记得了。

 

别离时,才知爱有多深。

 

梦醒了,从此往后,只剩她一人。

 

 

唐山海没有交代过自己的身后事,儿子们便按徐碧城的意愿,将遗体火化。世人皆有始终,从尘埃中来,到尘埃中去,徐碧城唯一能留下的,是他手上那枚婚戒。戒指经过半个世纪的打磨,已然不及最初那般圆润明亮,许是它的主人过于爱惜,那一圈金属仍熠熠生辉,带一份深情,变得厚实沉重。中国人讲究入土为安,可这儿不是他真正的家,徐碧城知道唐山海不愿长眠于此,便把寿盒安放在卧房,自己一人日夜守着。

 

在唐山海去后,徐碧城几乎不再同人说话,只是长时间在房内发呆,或是到唐山海的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她表面并无大悲大恸,白天如常醒来,夜里早早入睡,每日三餐也会按时吃几口汤饭,旁人安慰她,也会耐心默默听着,但那魂魄,真真是不在了。

 

唐山海的一切,都成了家里的禁忌,谁都不可提起,更不敢提。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尽力维护这个已不完整的家,心照不宣地自欺欺人,假装日子一如往常。可他就像空气,无处不在,又触不可及。

 

家人怕徐碧城想不开,每日都会轮流陪伴。其实她除了吃饭,其余绝大部分时候,都只待在卧房,她常常会要求独自一人静静,不让旁人进去,只有唐纳德是例外。也只有唐纳德知道,她会一直躺在唐山海睡的那侧床上,久久望着那个木盒子发呆。

 

从告别仪式回来,唐纳德就一直不吃不喝,守着寿盒寸步不离。唐纳德是唐山海抱回来的,那时它才一个月大,还是只小奶狗,虽然从小和孩子们作伴更多,但对唐山海,始终存着那份最特别的感情。

 

一天夜里,徐碧城看它趴在地上无精打采,便去端水给它喝。它缓缓抬起头,只是微弱地哼叫几下,随后又把眼睛闭上,仿佛对周遭一切都不感兴趣。徐碧城下意识抚着它那毛茸茸的身体,好不容易成了空白的思绪,又被不断涌出的回忆填满,拉扯,挤压,它们就像不知疲倦的播放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上演,不分昼夜。这股浸透出来的悲伤,似乎触动了唐纳德,它突然睁开眼睛,看着徐碧城,然后爬起来喝水了。

 

“好孩子。”泪水从干涩的眼睛挤出来,又辣又痛,徐碧城没有去管那断断续续的眼泪,声音嘶哑道:“你也怕他孤单是吗?我知道你很想他,我也很想他。”

 

豆大的泪珠砸在唐纳德脸上,它呜地一声,钻进徐碧城怀里,竟也跟着默默流泪。

 

慢慢地,徐碧城开始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每日埋头在画廊或是工作室做一些琐事。几个儿子看着心疼,但又觉得让她忙起来,分散些注意力也好,这样便不会成天胡思乱想,或是待在家里触景伤情。

 

春暖花开时,徐碧城提出要出去散心,她相中了威尔士南部一处幽静的小镇,打算搬去那儿住一段时间,并拒绝了所有人要陪她一道同去的请求。无人拗得过她,最后只能答应,唯一条件,是让她带着唐纳德一起。

 

“还是让它留在家里吧。”徐碧城带的行装不多,只有两三只皮箱子,司机正在往里面搬。她蹲下去拍拍唐纳德的脑袋,然后将绳索松开,叫它回到车上。唐纳德抬头看了看徐碧城,左右挣扎,最后还是跳了上车。徐碧城知道儿子担心自己,便安慰他们:“放心,我没事的。”她将帽子摘下,脸上露出极淡的笑容,“我答应过他的。”

 

念一深知徐碧城的脾性,没有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好说歹说,最后求得徐碧城同意,让家人每月来看望一次。

 

其实,徐碧城从开始,就没想过要带着唐纳德。她就像个怯懦的逃兵,一心想要逃离那个满是唐山海身影的地方,他们的家。许多事情,她越想淡忘,就越是深刻,她已克制自己不沉溺在回忆当中,可无论她睁眼闭眼,全都是唐山海,叫她无处可躲,甚至还生出幻觉,看到他就坐在家里,对她说话对她笑,让她无尽痴念。她也有想过离开英国,带着唐山海回到故土,可到底还是割舍不下,毕竟这块土地,有着她跟唐山海大半辈子的回忆。

 

小镇的生活极为简朴,人口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农田禽舍,蔬果菜肉大都是自给自足的。因着位置偏远,风景尚可,倒也算清静优美。念之雇了镇上的一户人家,请他们暗中照看徐碧城,并特意嘱咐无需过多打扰,只要平日给予帮助,还有每日给他电话汇报即刻。

 

徐碧城忙着布置新家,忙着开荒门前的小花园和后院的菜地,忙着适应这处的生活,日子倒算过得快。一对年轻姐妹赠予她两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徐碧城一个人吃不完,便会分出一部分,拿到集市去换些瓜果或是种子,后院的菜地刚冒了新芽,估计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吃得上。

 

其实她并不懂如何耕种农作物,只是约莫掂量,用摆弄花草的方式对待。第一批播下去的种子,根本没发过芽,于是她把地翻了一遍,又撒下去一批,改良了灌溉施肥的法子,总算略见成效,可新芽长出来不到一周,还是枯萎了。她既不懊恼,也不气馁,更不打算向邻家老农请教,不成就从头再来一遍,如此重复,如此不知疲倦地劳作,仿佛永远结不了果也无所谓。

 

她本来,就志不在此。

 

徐碧城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简单而充实,虽然累得很,却能换来许多彻底空白的时光,仿佛世上只有她一人,再无尘嚣俗事。

 

每天早晨,报童会给她送去新鲜的牛奶和报纸,她只把牛奶喝掉,几乎不碰报纸。它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太多纷纷扰扰,她需要它,也许只是长年以来的习惯罢了。小镇东面有一口井,井水清澈爽口,用来煮咖啡最好。用完早餐后,徐碧城便用小推车运一个木桶到井边取水,一桶水,就足够她用一整天。若碰上礼拜日,她便先到教堂听唱诗班的孩子们崇拜唱诗。

 

她在后院养了一匹小马驹,别看它个头小,力气却大得很,性子也十分刚烈,每次给它喂食,就跟打仗似的。午后闲时,她会穿越林间小道,去看看那青山流水。不知名的山花长得婀娜多姿,娇嫩迷人,这般风景很好,却也只是好而已,再无别样念头。

 

每到月底,孩子们都会来看她一次。她学会了做他们爱吃的草莓派,每次来,都要烤一个让他们带回去。乡村小镇空气好,新奇事物也多,兄妹三人总想留下来过夜,对他们几乎是有求必应的徐碧城,却从来不肯答应。

 

因为每一个的夜晚,都只属于她和唐山海。

 

白日的辛劳,能为她留出一片清静天地,一旦入了夜,便再也抵挡不住那无尽的思念。那思念是毒药,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身体,侵入骨髓酝酿发酵,叫她溃不成军,又叫她沉迷上瘾。她原以为逃开了,就能渐渐淡忘,后来才知,自己从来不想忘记。于是,她笨拙地把思念埋在发间,任野风吹拂,任雨露滋润,看它恣意抽长,和自己纠缠在一起。

 

她时常想起唐山海离去那天。或许,他只是想好好再看这世间一眼。她应该让他出门的,让他亲手摘一支梅花,细细品尝,然后随了他所有的心愿。那天她不该画画,不该毫无察觉,不该留下最后的遗憾。偶尔,她也能稍许释怀片刻,想他憋着一口气撑了这么久,先前遭了多少罪,而从今往后,就再也没有病痛了,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她不该那么自私的。

 

这样安慰自己很容易,可真正做到洒脱却很难。每日清晨醒来,身旁的那一处空白和冰凉,最能击碎她的坚强。但如今,她已很少哭了。这世间的冷暖,她还要替他看完。

 

只是漫漫余生岁月,该有多冷清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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