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拾壹

唐山海徐碧城带着孩子在度假屋一直住到了一号的早上。彼此各怀心事。

 

一家五口回到伦敦家中时正好赶上饭点,用过午饭后唐山海跟几个孩子坐在地毯上拆圣诞礼物,几天没在家里住,徐碧城免不了要劳心打点一番。唐山海知道儿子最近的心头好,给他们搜罗来各式各样的七巧板,孩子们喜欢得不行,一人拿了一套立刻开始玩起来,别的礼物也不拆了。

 

原本说好了,晚些时候唐山海要带妻儿到友人家走动,徐碧城去接了一通电话,回来便对唐山海说她要带儿子们出去。唐山海和孩子玩得正起劲,听到她这么说,生生愣了下。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过去吗?”唐山海从地上坐了起来,手里捏着一块棱形彩板把弄着,他想问徐碧城要去何处,话都到了嘴边又忍住了,似乎在等徐碧城主动开口。

 

“我就不去了,我带他们几个去见见朋友。”方才电话里的是苏城同乡会的负责人张太太,她同徐碧城讲,今天是元旦,莫尔公寓有新年聚会,来了很多人,要她带孩子们过去热闹热闹。在这之前,徐碧城已经带孩子去过两次了,张太太是个热心肠,待人亲切友善,和徐碧城聊得很是投缘,刚才接到电话,徐碧城就应承了。

 

念之向唐山海讨要他手里的板块,唐山海手上一空,随即站了起来,问她:“你要去哪里?”

 

徐碧城说:“伯克利街的莫尔公寓。”

 

“那是什么地方?”唐山海微微蹙起眉头,伯克利街他倒是知道,但莫尔公寓他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

 

“一个同乡会的活动处。”

 

“…………”唐山海认为这样一问一答的感觉十分糟糕,徐碧城仿佛再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跟他说似的,过去的几天,很多时候他们都处于这种状态,别扭极了。对于徐碧城的拒绝,唐山海显得有些不满,不过最后还是随了她,甚至没有多问,说:“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也不顺路,我们自己去就好,你忙你的。”徐碧城唤儿子们去换衣服,回头瞧唐山海一言不发的样子,自知有些过分,便改口道:“他们在楼上还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你先过去吧,下午的时候再去接我们。”

 

唐山海决定等儿子们下楼后才一起出去,两拨人在门口分开,他叮嘱儿子要听妈妈的话,不可淘气。孩子们拿着要分享的零食和玩具一边爬进福特车里一边应允着,两个小的坐进车里还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来,要唐山海亲亲他们。

 

等徐碧城他们走远了,唐山海才钻进另外一辆汽车里,心里不是没有失落。

 

因为答应了要去接他们回来,唐山海只在友人家待到了下午五时,拿着徐碧城给的地址左拐右拐才找到那栋公寓,楼下的院子挂着大红灯笼,隐约还听到唱戏的声音,霎时觉得,还挺有中国味。

 

唐山海没有久等就接到了妻儿,孩子们手上都拿了好些东西,玩的吃的都有,居然还有他小时候玩过的泥人。念也贪玩,方才里头有人唱戏,他便撒娇央求人家给他画了一个妆,花花绿绿的图案画在他的小脸蛋上显得很是可爱。唐山海瞧了眼念之,脸上干干净净的,问他怎么不画着玩玩。念之十分认真地说,女孩子才要在脸上涂红红的东西,那是给女孩子用的呀。徐碧城在听他们父子几个说话,这时也忍不住笑了,唐念之才不会乐意别人在他脸上涂东西呢,讲究得很。一旁的念也依旧很高兴,全然不在意哥哥对于红色妆容的评价。

 

念一坐在后头,默默地哼着刚才学来的曲子,有模有样的,唐山海第一次听他这般,便随意问是谁教的。念一告诉他,是程叔叔。

 

“哪个程叔叔?”

 

念一有些迟疑,他就只认识一个姓程的叔叔,哪来的哪一个?他以为,徐碧城认识的人唐山海应该也是识得的,于是说:“就是程叔叔啊,戴眼镜那位。”

 

徐碧城帮他解释:“程先生以前是在牛津教书的老师,空闲的时候会给孩子们开班,念念就学了几句。”

 

程时勉是京剧票友,不过这两年唱得很少,只是在友人相聚的时候,偶尔兴致来了就唱一曲,上次他在公寓开班,碰巧徐碧城带他们几个去了,念一听了一堂课,兴许有些兴趣,时不时也会哼哼。

 

话题说开了,几个孩子便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今天碰到的趣事,有一些是徐碧城不知道的,他们也愿意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这下子,反倒是唐山海插不上话了,只默不作声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徐碧城拒绝和他去友人家,却带着孩子们去结识新人,让他彻底成为了局外人。

 

到了晚间,一家人在客厅歇息,唐山海和徐碧城在长桌两边坐下,一个在低头忙手工活,一个在盯着她看。徐碧城知道唐山海在看自己,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急不躁,似乎只想专心把手上的事情做好。徐碧城越是这样不紧不慢的样子,唐山海就越发心烦意乱,无论是听他们几人在谈论他不知晓的事情,还是他和徐碧城之间出现的问题,统统都没有解决好。唐山海十分清楚徐碧城在同他置气,分明就是不愿意原谅他,而原因,他不敢妄下定论。

 

徐碧城不肯说,唐山海不能猜。

 

刚好念之在他身旁跑过,手里还拿着从公寓带回来的玩具,唐山海伸手抱住念之,问他玩具是谁送的。得到回答后,唐山海放儿子离开,顺着他的话旁敲侧击问徐碧城:“是不是你上次说的那位程先生,买画的客人?”唐山海记得徐碧城提到过一个姓程的先生,结合白天她说要去见一个朋友,他便猜到了是那一位。

 

徐碧城毫不隐瞒:“嗯。”

 

“你跟他很熟吗?”

 

徐碧城突然笑了,唐山海看在眼里却是极其的不舒服,她说:“就是一个朋友,难不成你还在气先前我跟他出去的事?”

 

“我只是问问,你不要多想。”

 

“对了,孩子们说明天还想过去,我答应他们了,明天我会带他们出去半天。”

 

唐山海脸色一沉,表情已是不悦。如今徐碧城就坐在他旁边,表面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但他知道,徐碧城一直在无形中躲避他、抵抗他。他倒宁愿徐碧城跟他大闹吵一场,也不希望她用这般态度对他。前些天在湖边别墅,因为考虑到孩子,他不好强硬,本以为回家后她会慢慢好起来,可到头来却是自己一厢情愿,徐碧城就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他拒绝在外面,不给他丝毫机会。

 

看徐碧城无心谈话,唐山海便僵着脸说去书房做事。

 

翌日,徐碧城和几个孩子要出门了,到莫尔公寓去吃午饭,唐山海独自坐在沙发上喝咖啡,捧着早上没看完的报纸,仿佛对要出门的几个人没有过多关注,还是小儿子跑过去问他,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唐山海放下报纸,对他说:“你们去吧,好好玩。”念也哦了一声,又跑回徐碧城那儿去了。

 

张太太知道徐碧城今天要来,特意准备了做饺子的材料,之前徐碧城看两个小儿子在她那儿吃饭吃得香,于是请教她怎么做。怕有遗漏,张太太还体贴地做了笔记。孩子有人看住,徐碧城便放心地在厨房忙活,时不时探脑袋出去瞧瞧。

 

徐碧城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包饺子的天赋,好好一个饺子总是捏得歪歪扭扭,但无论卖相如何不好,唐山海和几个孩子从未嫌弃过,总是捧场说好吃,如今能好好学,她定要花些心思的。她越是想学好,就越是心急,幸亏张太太很有耐心,一遍遍教她,指正她的手法。

 

恍然间一回头,徐碧城看见程时勉挽起了袖子,默默地在一旁开始包饺子。今天他也在,刚才还在外面喝茶的。

 

“你这是在做什么?”徐碧城没有想过他一个文人也能做这些活,手法居然比她还娴熟。

 

“很意外吗?”程时勉迅速包好一个饺子,放进铜盘里,抬头看着她,说:“我一个人过日子总要吃饭吧?”

 

徐碧城心里道也对,现在他什么都得靠自己,哪有做不来的事情。她又低头继续干活,垂着眼一直往铜盘那个饺子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程时勉看她包完两个饺子,立马发现了问题所在。

 

“馅放得太多了。”他打断徐碧城的动作,“你看,你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里头添,皮就那么点儿大,你得留些空间。”

 

程时勉这么一说,徐碧城才恍然大悟,这习惯她是从唐山海他大嫂那学来的,唐智尧爱吃饺子,大嫂就经常给他做好,让副官送到军营去,担心他会突然遇急事只能匆匆吃几口,便在饺子里加足了分量,好让他能多吃一些。

 

“包饺子也是一门学问,要用心做的。”程时勉看出徐碧城的心不在焉,知道她有心事,只是没有点破,“你要是有事的话就去吧,孩子我帮你看着,晚些时候来接他们就好。”

 

徐碧城收回思绪,直摇头:“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来了。”

 

张太太已经装满了一盘饺子,她用手在围布上抹了抹,把包好的饺子端到一旁去,回来的时候她又从窗户朝外瞧了瞧,那辆黑色的福特车已经停在那里很久了,她扭头对徐碧城说:“碧城,你们家的车一直等在外面呢,你喊人进来坐坐呀。”

 

徐碧城一愣,走过去看,果然是自家的车,她隐约看见车里的人,不是唐山海的司机还能是谁。

 

“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吧。”徐碧城冷冷地说,然后回去继续做手上的事。由此种种,程时勉大约也猜到一些,他不是爱插手别人家务事的人,自然不会多嘴。

 

说好了是出去半天,可最后还是拖到了六七点才回家。到了家佣人就上来问徐碧城是否要摆饭,晚饭都在厨房热着呢。徐碧城先让保姆去给孩子洗澡,然后再吃饭,她问:“先生呢?”

 

佣人回答:“在楼上。”

 

“今天他没有出去吗?”

 

“没有,一直在书房待着呢。”

 

徐碧城不再言语,跟在保姆和儿子后面上了楼,等他们都进去浴室洗澡了,她才去唐山海的书房,嘭的一声把房门关上。男人正在埋头看文件,被响声打断,抬头对上她含怒的目光。

 

“我知道你心里有火,你大可以朝我发火,但没必要做这种事。”

 

唐山海眉头紧锁,语气也抬高了几分:“我做什么了?”

 

“我做事光明正大,没什么可隐瞒的,你没有必要派人来监视我。”徐碧城有些激动,唐山海这头装作无事,那头又派人去盯住她,她见不得他这般口是心非的样子,说一套做一套。

 

像被人戳中了心事,又像是憋屈至极,唐山海握着拳头瞬间说不上话来,脖子都泛着红。今天下午,司机去帮他办事,不知为何,他最后在电话里吩咐司机,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伯克利街,也没特别交代什么,就是让他在公寓外面等着。唐山海承认,他的确有私心,或许他就是吃醋,或许,他就是想让徐碧城知道,他不喜欢她带孩子去那个他不认识的地方,见她那个朋友,但他万万未想到自己的妻子会用‘监视’两个字来形容他。

 

知道孩子在家,唐山海压着声音,说:“你不要无理取闹,冷静点。”

 

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了徐碧城,所有的委屈,倔强,不满,全都在这一刻爆发,她朝唐山海吼:“叫我怎么冷静?我有管过你在外面的事吗?我只是带孩子去见朋友,你就不高兴,让我难堪。你不要把你在外面那一套带回家来!”

 

唐山海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过去擒住她的肩膀,说:“什么在外面的事?你给我说清楚。”他自知理亏,也确实是有对不住她的事,于是又退让一步:“我可以解释,我会跟你解释清楚。”

 

徐碧城挣开唐山海的手,眼眶红了一圈,依旧很倔强:“我不要你的解释!我不想跟你吵!”徐碧城说完,转身就要走。

 

唐山海两步上去拉住她,死死把她抵在墙上。他也恼了,徐碧城跟他冷战,不给他任何机会,不要他的解释,她故意刁难他,故意气他,他都百般迁就,为何她还是这样。他绷着脸,眼睛直视着徐碧城,不给她逃避的机会:“我要你说清楚。”怕刚才力气太大弄疼了她,他又伸手抱住她示好,央求道:“我们别吵架了好不好?”

 

可怀里的人丝毫不领情,扭着身体想要逃脱,喊着要唐山海放开她。唐山海把徐碧城抱紧,任由她打骂都不松手。

 

“你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拉扯中,徐碧城的手肘无心地撞了唐山海的腹腔一下,唐山海吃痛地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愤怒,有难过,手僵在半空中,尴尬至极。徐碧城也愣了下,她迅速推开唐山海,抬手抹了抹眼睛,然后离开了书房。

 

唐山海在书房待到午夜才回卧室,房间里关了灯,徐碧城背对着他,他知道徐碧城没有睡着,他一声不吭走过去,在另一边躺下。争吵的这一晚,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徐碧城在赌气,唐山海也在赌气。两个人都倔强,总归是有理由的。

 

思至深夜,唐山海始终无法入睡,他悄悄转身过去看徐碧城,听见了她平稳的呼吸声。他深深地叹着气,爬起来去找了一包烟,走到阳台一根一根地抽着。

 

天空飘起了细雪,唐山海把手上的烟抽完,摁进烟灰缸里,拉开玻璃门回到卧室。他侧身躺在床上,默默地看那端的徐碧城很久。长久以来,徐碧城几乎都是贴着他睡的,这一段距离,就像是在告诉他,即使没有他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试探性地把手放在徐碧城的手臂上,她没有反应,于是慢慢靠了过去。兴许也是累了,唐山海把头抵在她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早晨,唐山海是被太阳光刺醒的。睁眼发现徐碧城不在,他转身想去拿座钟看时间,却摸到了一个盒子,他诧异几秒,便坐起来看。

 

几乎是瞬间,唐山海掀开被子跳下床,连拖鞋也没穿,赤着脚跑去更衣间和浴室,一边找一边喊徐碧城的名字。卧室里找不到,他便跑下去问佣人太太呢,太太在哪里。下面的佣人看唐山海这样慌张,以为出了什么紧要的事,连忙解释:“太太带孩子们出去了。”

 

唐山海大感不妙:“出去了?有说去什么地方吗?”

 

“太太她没有说。”

 

唐山海又跑回楼上去,儿子们的房间是空的,客卧书房全都找了一遍,衣柜他也看了,衣服行装都在。唐山海去书房拨通了范斯柏家的电话,管家叫来安娜,他没有客套,直接问她:“碧城是否在你家中?”

 

安娜的心情似乎很愉悦,也许是因为外面的好天气,她说:“碧城?她不在我这儿啊。”

 

唐山海不相信,加重了语气:“我是认真的,她到底在不在。”

 

“我也是认真的,碧城真的不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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