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拾柒

一九七一年夏天,唐念之唐念也从剑桥大学毕业。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唐山海和徐碧城才从阿姆斯特丹乘飞机回伦敦。这一年正好是徐碧城的五十岁生日,唐山海早早做好了计划要为徐碧城庆生。春天开始的时候,就同她一起从东欧走到北欧,再到西欧,俩人几乎游遍了整个欧洲。

 

儿子们都长大了,不必徐碧城挂心。用她的话讲,这是她玩得最惬意最放肆的一次,甚至还和唐山海在圣伯多禄教堂又结了一次婚,又念了一次当年结婚时对彼此的誓言。

 

最后一站旅程是阿姆斯特丹。越是临近毕业典礼的日子,唐念也就越是催得紧,生怕他们玩得不愿回去。自家父母动不动就自个儿跑出去度假不说,还总是没个回家的时间,他不担心才怪。

 

回家那天早晨,徐碧城一直赖床不愿起来。唐山海根本不催她,慢悠悠地做好两个人的早餐,一边吃一边看报。还是徐碧城自己突然醒过来,看了时间才怪他怎么不叫她。唐山海把早餐端到床上让她吃,徐碧城打着哈欠,往枕头一倒就说要再睡一会儿。唐山海笑她:“谁叫你昨晚非要去什么狂欢节,现在熬不住了吧。”徐碧城只顾睡觉,闭着眼睛胡乱嗯嗯一通,也不晓得有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出门,出租车都走到半路了,徐碧城才在车里大叫一声不好,我的画稿忘记拿了!唐山海让司机调头回去,徐碧城让他作罢:“算了,一来一回可要误了班机,稿子不要了,就是几张画而已。”唐山海坚持要回去,终是把那几张稿子拿了回来。

 

毕业典礼当天,两个小儿子早早去了学校。徐碧城在衣帽间试了几套衣服,试来试去还是觉得第一套最中意。唐山海早就换好了西装,在外面看书等她。唐山海不曾催徐碧城,倒是她自己按捺不住,扭头朝外面喊:“我再换一套就好。”

 

唐山海在外头笑,徐碧城磨磨蹭蹭的性子仍是没有什么改进。他朝衣帽间走去,倚在门板看她换衣裳。徐碧城拉好衣服,从梳妆台上捏起两只耳环戴上,唐山海自觉过去帮她。

 

“好看吗?”徐碧城摆摆头,问他耳环衬不衬自己。

 

唐山海把她从头到脚瞧了一遍,说:“好看,你穿什么都很好看。”徐碧城嗔他嘴巴甜,把他拉到镜子前给他整理领带。唐山海倒是乐意她在他身上磨蹭,再仔细一点也无碍。

 

徐碧城给他理好领子,回头望了眼镜子。大多时候她不会意识到,身旁的这人男人已经五十八岁了。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依旧年轻,精神饱满,跟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似的。

 

镜子里的徐碧城身材匀称,皮肤白嫩红润,看得出保养得很好。她养育了三个孩子,到了这把年纪,始终是比不上年轻那时的。她突然感慨:“你还是那样年轻,我可是老了。”

 

唐山海说:“你一点都不老。”

 

徐碧城抬手摸摸脸,若隐若现的皱纹虽不明显,但摸着还是能感觉得到。她似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打趣:“我都五十了还不老啊?”

 

唐山海认真看了看镜子里的徐碧城。他把手搭在她的腰上,轻轻收紧手臂把她抱进怀里。他说:“五十又怎样?论年纪我比你大,你不嫌弃我就很好了。”

 

徐碧城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唐山海便贴了过去。温热的气息扑在徐碧城的脸上,像是一个亲昵而隐秘的信号,只有他们能懂。跟他做了几十年夫妻,恩爱未减。眼下唐山海的靠近,却让徐碧城没由来的紧张。她垂眼推他,害羞说:“我们要迟到了,该出发了。”唐山海不再闹她,牵着她一起出去,让司机送他们到学校。

 

双生子自幼得家人宠爱,借着这次毕业礼,算是叫全家人团聚了一次。堂哥念仁特意从香港回伦敦为两个弟弟庆贺,堂姐念仪和哥哥念一也要从美国回来。顾碧瑶早些年跟一位意大利籍商人结了婚,念之念也是她带大的,这回她也带着丈夫来参加。只是培安正在哥本哈根参加医学研讨会,实在抽不出空来。至于唐智尧和太太,因为近几年国内局势不安稳,念仁便把父母接到香港暂住。两口子受不住长途颠簸,唐山海和徐碧城便不折腾他们了。

 

徐碧城时常感叹,唐家的孩子都很懂事,她已经很知足了。

 

念仁在英国念完商科后便回到香港,开始帮唐山海管理公司。他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很好,唐山海很放心。前两年他跟唐山海商量,说以后想从政,香港仍是中国人的地方,总要回归的。他想为国人做事,要把香港变得更好。唐山海夸他有志气,表示定会全力支持。念仪是大学教授,如今在斯坦福带研究生研究新型材料,经常能看到她在学界发表科研成果。

 

念一在麻省理工攻读物理,明年就要博士毕业了,课业忙得很。他已有一年多没回家,知道父母挂念,老早就给他们吃了定心丸,说今年暑假一定回来。念之已经考上本校研究生,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对未来也有明确的规划。徐碧城总说他最像唐山海,也是两个小儿子当中最不用愁的一个。

 

要说最操心的还是念也。爱玩,没个定性。小时候说要当画家,再大一点又说要当运动员。进了大学也不安生,一下子说要做探险家,一下子又说要做飞行员。他和哥哥一样,也考了研究生,但他表示先不念书,要到外面闯荡几年,体验生活。唐山海是没有意见,徐碧城叨念过几回。但她也明白儿大不由娘,做母亲的不就是盼着孩子高兴么,因此最后还是依了他。

 

典礼结束之后,一家人从礼堂出来,在外面拍照留念。草坪上挤满了人,徐碧城好不容易找着空处,让父子仨站在一排梧桐树下合影。于是唐山海站在中间,一手搭着一个儿子的肩膀,笑得很开心。徐碧城心里欢喜,便多按了几次快门。

 

念仪接过照相机,让徐碧城也过去和他们一起拍照。才拍了两张,唐山海就拧着眉头发话:“唐念一怎么还不来。”

 

“是啊,怎么耽误这么久。”徐碧城边说边伸着脖子张望。四处人群涌涌,但就是没寻见自己儿子。昨夜念一来电话说有点事,估计要耽误一些时间。他做事一向有交代,是不会迷糊的。

 

唐山海环视一圈,说要到前面找找看。抬腿正要走,念仪又喊住他:“叔叔你看。”众人回头望去,瞧见念一正朝他们走来,一边挥手招呼,身旁还牵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

 

唐家人没有听说唐念一交了女朋友,都很是惊讶。两个弟弟更是互望了一眼,表情耐人寻味。还是徐碧城反应快,人还没走近,她就笑着迎了上去。女孩有些害羞,但笑容十分讨人喜。

 

“弟弟,什么时候交了女朋友我不知道哇?”念仪也跟了过去,她可比徐碧城直接多了。方才徐碧城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关心他们路上累不累。念仪打趣自家弟弟:“怪不得他不要跟我一起回来,非要自己走呢!”

 

念一牵着女孩走到唐山海跟前,跟父母作介绍,说:“爸爸,这是我的女朋友,她叫蕙娴。”

 

唐山海还没说话,念也就笑嘻嘻地攀住父亲的肩膀,插嘴来凑热闹:“那我该喊你大嫂吧?”

 

姚蕙娴的耳朵轻微发着烫,哪里敢答应。她是律师,平时能言善道,讲起大道理来一段段,这下嘴巴却笨得不行了。念一见状及时帮她解围,他教训弟弟:“没大没小,你还让不让爸爸说话了。”

 

唐山海看着大儿子,心里难免感触。想了很多,最后只说:“你长大了,爸爸很欣慰。”

 

众人打了一圈招呼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顾碧瑶便招呼他们不要只顾着聊天,说:“都别愣站着了,你们全部人都站过来,我给你们拍照。”

 

这边家人刚拍完,念之念也随后就被同学喊走了。唐山海让剩下几个年轻人自己去玩,他想跟徐碧城在学校里走一走。顾碧瑶夫妇在伦敦有住处,便先行回家。

 

两个人牵着手,慢步在各处学院。徐碧城一路走一路夸赞姚蕙娴如何得她中意,直说念念眼光不错,会挑人。“说不定再过两年,我就要做奶奶了。”唐山海听了忍俊不住,这才刚见面,她就想得这样远了。不过他也是满意的。

 

路边有不少学生在成群结队地庆祝和怀念,让唐山海颇为触动。徐碧城看他望着人家学生出神,便说:“你瞧着别人家的姑娘就移不开眼了是吧。”她讲这话时,唐山海正在看旁边一对父女深情拥抱。

 

“我只是在想,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就是这般年纪。”唐山海收回目光,望着前方,思绪一下子被拉得很远,似是回到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徐碧城酸得不行,一直哼哼,“你就是说我现在老了。”

 

唐山海松开手指,转而握住她两边的肩膀,无奈笑道:“我的好太太,算我投降了行不行?”

 

念之念也跟家里打过招呼,晚上要去毕业派对,夜里就不回家了。念仁还有公务要办,所以没有留下来住。念仪作为唐家唯一的女孩,唐山海和徐碧城自然宠爱,她打算在伦敦小住一段时间,尽孝心陪陪叔叔婶婶。念一原本给姚蕙娴定好了饭店,可徐碧城说她一个姑娘家不好自己住在外面,坚持邀她到家里来,给她安排了一个客房。

 

第二天徐碧城起了个大早,哼着曲子在厨房做早餐,念仪也下来帮忙。念之念也玩通宵,早晨才打着哈欠回家。徐碧城喊他们吃早饭,两个都摆手说不吃,要去洗澡睡觉。还是念之听话,接过她手里的牛奶一口气全倒进肚子里。

 

这一顿早餐尤其热闹,顾碧瑶也来了。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现在这儿有四个,估计能说一上午了。唐山海用完早餐,便把空间留给她们几位,自己捧了公文在楼上阳台看,留念一在楼下作陪。

 

她们说起念一小时候的各种趣事。徐碧城说他在产院第一次看到刚出生的弟弟,整个人都看懵了,不停问她为什么两个弟弟长得一样,怎样分得清啊?每当有人到医院探望要抱抱弟弟,他就寸步不离跟着,生怕他们呵护不好。人家护士来抱小娃娃去洗澡,他吓得大喊不好了,弟弟要被人抢走了。等弟弟们再长大一些,要学爬了,他就亲自做示范,趴在地上不厌其烦地教。

 

姚蕙娴时常听念一提起家人,但这些趣事倒是没有听过,所以听得十分滋味。顾碧瑶说念一:“别看他平时不爱管事,其实心思最细腻,底子里可拎得清呢。这一点像他爸爸。”

 

徐碧城把剩下半杯牛奶喝完,问姚蕙娴:“你觉着他们兄弟几人哪个最像我?”

 

姚蕙娴先前就看过唐家的全家福,哪个像父亲哪个像母亲她自然有数,更何况现在还见了面。不过徐碧城这样问,又叫她不好意思直说了。她瞧了眼念一,说:“我觉得念一像你。”

 

徐碧城这半辈子听得最多的就是孩子们像爸爸,这回听了姚蕙娴的肯定,别提有多中意了。她笑着说:“他小时候更像我,大家都这么说呢。”她想起自家的家庭相簿,于是起身离开餐桌,说要上去拿点东西,让他们继续吃茶聊天。

 

唐山海坐在三楼阳台的小沙发看公文,听见徐碧城上楼来,于是回头迎她。徐碧城一边往卧室走,一边赏他一个鬼脸。半路停下来指了指他遮起来的手,她嘴巴都要撅起来了:“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我就抽了一根。”仿佛要证明他没有撒谎,唐山海叫徐碧城过去看。不久前,他答应徐碧城要把烟戒掉。她管得紧,至少在家里是不让抽的。而他也果真慢慢戒掉了。就这么破戒一次,偏让徐碧城当场抓获。

 

亏得徐碧城心情舒畅,只是微怒瞪他一眼就轻饶了他:“下不为例。”

 

相簿放在衣柜上层,徐碧城搬来一张矮凳子,轻便地爬了上去。她不费多时就找到了,正要下来,只觉脚下眼前一晃,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倒。唐山海在外面听到她的惊呼和一记闷声倒地的声音,吓得魂都没了,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跑进去,看见徐碧城半躺在地上,凳子歪倒在一边。

 

唐山海扶徐碧城坐起来,脸色都变了,焦急道:“摔着没有?哪儿疼吗?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没站稳,没怎么摔着。”徐碧城安抚唐山海,拉着他的胳膊撑着站了起来。所幸地上铺了地毯,她倒是没有摔疼,只是受了点惊吓。自己身上无碍,可唐山海却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似的,待她说把东西捡起来,他才有点反应。

 

楼下的人听见动静也都上来了,连忙问怎么了。念一首先进来,看见房内这一幕,于是猜到是徐碧城摔了。念一心疼说,以后要拿东西让他做就好,再也不能自己爬柜子了。徐碧城笑他们小题大做,她真的没有摔伤。招呼一圈,便让他们都下楼去。

 

“真没事?”唐山海走在最后,轻声问徐碧城。徐碧城看看前面走远的几人,这时才向唐山海坦白:“臀部有些痛。”唐山海嘱咐她以后要小心谨慎,又道:“晚上擦点药,估计明天还会疼。”

 

一夜无事。到了翌日清晨,徐碧城不适醒来,觉得身上难受得很。她把唐山海摇醒,唐山海迷糊问她怎么了?徐碧城说:“我肚子难受,胸口闷着,有些喘不过气了。”

 

唐山海爬起来开灯,看她整张脸都白了,拧着眉头似乎十分难受。他心里咯噔一下,自己也慌了。他到浴室拧了一条热毛巾来给徐碧城擦脸,安抚她:“咱们这就去医院。”

 

“别吓着孩子,你陪我去就好,不要吵醒他们。”

 

唐山海和徐碧城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偶尔也会一同到外面晨运。佣人看见他俩早早下来不觉得稀奇,只是过来问要不要用早餐。唐山海让她们做自己的事,喊来司机说要跟太太出去一趟。

 

徐碧城在路上胡乱想了很多。无非是如今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总会出点毛病。前段时间顾碧瑶感冒,不也折腾了一段时间。又或者是昨天真摔伤了,而自己没注意。他们有一户邻居,那家的老先生在浴室摔了一跤,早上人还好好的,下午就进了医院,结果再也没回来了。可是她才五十岁,她还很年轻,还有很多事情要等着她去做呢。她还要抱孙子,看着孙子们长大,还要跟唐山海回故乡,回到他们真正的家去。

 

她越想越发恐惧。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很幸运,或许这一回真是到头了。

 

唐山海看徐碧城脸色还是不好,心里也着急,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很凉。徐碧城虽长得娇小,但身子也算康健,很少生什么大病。他一路安慰自己没事的,或许只是玩了一圈,她身体有些吃不消罢了。这不,好吃好喝玩下来脸上不还润了么。

 

他们来到培安任职的布朗普顿医院,护士长安排了一间楼上的私人病房。徐碧城坐了车,只觉得胃在翻滚,换了检查的衣服便躺到床上休息。医生先为徐碧城检查了一遍,问了几个问题。唐山海重点提醒说他们刚从国外旅游回来,昨天徐碧城还在家里不小心摔了一跤。

 

这位罗伯茨医生识得唐山海夫妇,知道他们是培安的家人,自然关照有加。他唤来护士,一边在检查单上勾勾划划,一边吩咐要给徐碧城做哪几项检查。他抬头望一眼夫妻俩,又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没事的,别胡思乱想。”唐山海按着徐碧城的肩轻声道。许是有医生在,徐碧城安定很多,觉得身上的难受似乎舒缓了一些。她也安慰唐山海,自己已经好多了。

 

途中罗伯茨医生来病房看过几次,快到中午时才终于拿来化验单。唐山海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等着医生开口。

 

医生看了看唐山海,又看了看徐碧城,说:“唐太太,您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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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老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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