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医生说完后，两个人都蒙了。

 

很多年前，他们曾打算再添一个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好。可是盼了很久都没能如愿。本也是秉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孩子的事讲缘分，来了很好，没有也不强求。只是唐山海和徐碧城早就不再惦念这事儿了，真要怀上的话，早些年就该了，哪里轮得到他们这把年纪。

 

这个孩子，确实是个意外。他们想都没有想过。

 

“确定没有错？我太太真的怀孕了？”唐山海两步走到医生面前，跟医生再三确认。他把医生手上的化验单拿过来看，仿佛懂得那些专业用语似的。罗伯茨医生给他指了其中显示‘阳性’的一项，告诉他结果没有错，唐太太确实是怀孕了。

 

唐山海回头望着徐碧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盼了那么久的孩子现在来了，倒没有叫唐山海如何激动，他更多的是在思量徐碧城早上的不适。头两胎时徐碧城也没有试过这样难受，毕竟她现在不年轻了，何况前一天还不小心摔到地上，不知其中是否有关联。

 

“孩子还好吗？”徐碧城没胃口吃早餐，胃部虚得有些难受，她捂着肚子急问医生：“我摔了一跤无碍吧？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罗伯茨医生的表情有些微妙。期间他过于平静，甚至连一句恭喜的话都没有，总而言之，就是显得太不寻常了。手上那一叠化验单仿佛在说，他还有话要讲，只是在等唐山海和徐碧城做好准备。

 

唐山海问：“罗伯茨医生，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徐碧城听着唐山海的语气，心中顿了顿，还来不及感受喜悦，又马上紧张起来。

 

罗伯茨医生抬手推了推眼镜，往前走了一小步，谨慎道：“抱歉唐先生。唐太太的身体不适合留下这个孩子，我建议你们尽快安排手术。”

 

胃酸涌上徐碧城的喉咙，她歪着身子趴在床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唐山海赶紧过去扶住她，一边为她顺背，一边给她递水擦嘴。一前一后两个消息冲击着徐碧城的脑神经，两只耳朵嗡嗡作响，唐山海和医生接下来的谈话她半个字都没听清。只听到说，孩子不能留下。

 

倒清了胃水，徐碧城觉得自己能说话了。她用衣袖擦了擦嘴巴，激动地说：“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孩子？你检查清楚了吗？你再仔细看一遍，我可以再做检查，做什么检查我都愿意。”

 

罗伯茨医生解释道，徐碧城不是因为摔跤导致出现不良反应，而是因为怀孕了，身体承受不住，才致使她从凳子上摔下来。五十岁的孕妇本来就很不容易，这次发病便是一个信号。随着孩子长大，母亲的负荷会越来越重，拖得越久风险越大，而且会影响母子二人的健康。他仔细说明了徐碧城的病症，列举种种将会可能发生的情况，又拿起单子念了好几组化验数据，解释自己并不是信口胡诌，故意夸大事实吓唬他们。

 

唐山海的脸上闪过恐惧，沉着嗓子问：“最快什么时候能安排手术？”

 

徐碧城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唐山海，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要孩子？”

 

“医生说了，你的身体不允许。”唐山海语气软了一些。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说不难受是假的，他也舍不得。只是衡量轻重，这样的选择才更明智。

 

“他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怎么能这样狠心？”

 

唐山海不知是该怨自己，还是该怨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在床沿坐下，紧紧握住徐碧城的两只手，见徐碧城的眼角润了，他也红了眼眶，“碧城，我不是不想要他，只是风险太大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冒险。”

 

“可是医生也说了，只是可能会出现坏情况。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

 

“要是有个万一呢？你叫我怎么办？你叫孩子们怎么办？”

 

“他是咱们的孩子。”不知是因为饿了还是因为太激动，徐碧城觉得脑袋一阵晕眩，早晨那股难受劲儿又开始重重袭来。她靠在床头，不理会唐山海的话，强忍着问罗伯茨医生：“没有别的办法吗？我想留下这个孩子，你能不能帮帮我？”

 

罗伯茨医生并非不近人情，他自己也是一位父亲，当然能理解唐山海和徐碧城的心情。身为医生，他要理智地遵循科学，首要考虑的是病患的健康。高龄产妇的案例当然有，其中也有平安生下孩子的，综合徐碧城各方面因素，他的建议仍是终止妊娠，毕竟危险系数太高了。

 

“唐太太，你先不要急。我已经为你安排了专科医生，他们会做进一步检查。手术不急于这一两天，你好好跟家人沟通。”

 

眼下的情况不好和徐碧城强硬，所以唐山海不再同她争辩，还当着徐碧城的面拜托医生找到更好的办法。这时进来几个护士，围着徐碧城一轮折腾，取完几管血液，又挂上大瓶小瓶的药水，胳膊上缠着好些不知名的仪器。唐山海垂手立在病床前，心里头乱得很。看见徐碧城受苦，他更是难受。

 

是他不好。都怪他。

 

医生护士离开之后，徐碧城把唐山海叫过去。唐山海缓缓在床边坐下，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她最怕痛的。

 

徐碧城说：“山海，我想留下他。我想要这个孩子，你答应我行不行？”

 

唐山海扶她躺下，让她先好好休息。迟迟不见他答应，徐碧城又问了一遍，央求他把孩子留下。他躲过她的视线，起身就要走，说：“我去给你拿些热汤。”

 

“你先答应我。”徐碧城拽住他的衣服不让他走。唐山海从未失信于她，只要他答应的事，定会做到。她急于得到他的应承，这样才能安心。

 

可唐山海只是说：“再仔细做些检查，听医生的。”

 

唐山海给顾碧瑶打电话说明情况，让她先过来，其余的没细讲。顾碧瑶以为徐碧城生了什么急症，担心得不得了，谁知徐碧城告诉她，她怀孕了。顾碧瑶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唐山海又接着说：“医生说孩子会影响她的身体。”

 

话只讲了一半，唐山海便打住。他晓得徐碧城的脾性，若他现在强硬，徐碧城只会更犟，偏要证明给他看，她是可以的。他太了解徐碧城，甚至不用多问，也知道她会为肚子里小生命做出何种选择。

 

顾碧瑶一时消化不来，茫然地望着他俩，“那是什么意思？”。唐山海没做声。徐碧城便接着她的话答道：“没什么，他就是被医生吓坏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孩子也会没事的。”

 

徐碧城脸色还未恢复，连嘴唇都是白的，手上还插着输液管，都这副模样了竟还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唐山海气得不知如何是好，恼她不把身体当回事，更恼自己只能像个呆子似的，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到底怎么说的？你不要瞒我！”顾碧瑶听明白了，顿时只觉心惊肉跳。唐山海一向温和淡然，但此刻全然消失不见，取代而之的是坐立不安。能使他这般唯有一人，那便是和徐碧城有关的。

 

原本，徐碧城只是不想让顾碧瑶担心，也是要告诉自己立场要坚定一些。可当顾碧瑶握住她的手时，她再也无法忽视内心的汹涌和渴望。她一五一十地把医生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才说完鼻子就酸了，哀求顾碧瑶站在她那一边：“我想留下他，我真的想。可是山海他不同意，他不要这个孩子了。”

 

唐山海听了，心头越发酸涩，像被人揪住一般。如果可以，他也想留下孩子。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愿让徐碧城受这个罪。徐碧城说得对，他确实吓坏了，若结果是失去她，叫他如何承受得了？

 

如此重大的事情顾碧瑶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安慰徐碧城好生歇息，养好身子，一切等培安回来再说。有培安在，到底能倚赖自家人。徐碧城答应说好，又偷眼去看唐山海。顾碧瑶见状，于是从病床起身，说自己认识培安的几位同事，要去找他们了解情况，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顾碧瑶将门带上，唐山海仍保持同一个姿势，呆呆盯着徐碧城出神。徐碧城晓得自己是急性子，唐山海最着紧的又是她，刚才不该只顾着和他争，全然不考虑他感受的，只是他怎能这样狠心，说不要就不要呢。

 

心里觉得委屈，徐碧城低声哭了起来。

 

“不哭了。”唐山海张臂将她拥入怀抱，可无论他如何安慰，徐碧城依旧止不住眼泪，满肚子都是说不出的委屈。唐山海抱着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身子，默了半晌，说：“我要你们都好好的，你别哭了。”

 

徐碧城挂着两行泪水，抬头问他：“那你是答应了？”

 

唐山海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说：“你怀着孩子，别胡思乱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

 

“我听话，只要你答应我，我都听你的。”

 

医生要求徐碧城住院观察一晚上，现在情况还未明确，夫妻俩不想让家中的孩子担心，便瞒过他们，谎称要到顾碧瑶那处过夜。唐山海再三叮嘱司机回去不可乱说话，明天再来接他们回去。徐碧城被折腾了一整天，不到九点就沉沉睡去。唐山海搬了张小沙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彻夜不能眠。

 

好在输了液，第二天徐碧城的精神好了许多，不觉胸闷也不觉难受，还将唐山海买来的汤饭全部吃完，一口不剩。医生替徐碧城做了检查，批准她回家休息，把好几盒药交代给他们，让徐碧城每日要按时吃，三天后要回来复查。

 

两人回到家中，装作若无其事地过了几天。

 

唐山海和顾碧瑶都在电话里跟培安道了实情，让他尽快回家。培安一结束研讨会便急忙赶回来，可就在同一天，徐碧城在家中突然晕倒。唐山海和顾碧瑶将她送到医院，这下再也瞒不住了。

 

徐碧城在病床上被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围着，念仪和几个弟弟等在门外。唐山海一推门出来，他们几人便围了上去。念一怕徐碧城听到，便压着声音，近乎在低吼：“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们为何不早说！为何要瞒着我们？”

 

唐山海半抬了头，脸上净是疲惫。他在走廊的长椅坐下，淡淡开口：“她不让我告诉你们，培安回来了你们自然会知道。”

 

念也截住哥哥的话头，问唐山海：“现在情况如何？表哥怎么说？”

 

“不知道。”唐山海抬手按住太阳穴，脑袋一阵一阵地痛，几天几夜没休息好，他已经没有力气解释了，“我真的不知道。”

 

念也还要张口说话，却被念仪喊住：“都别说了，我们等医生出来。”念也抿了抿嘴，将话吞了回去，在唐山海旁边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事发当时，念之约了同学在外面聚会，是司机找到了他。他火急火燎赶到医院，从听到实情那一刻起，就没再说过一句，仿佛他们谈论的事都与他无关似的。

 

过了很久，培安才出来把他们叫进去。徐碧城已经醒了，半躺倚在床头，见他们进来，便努力扯着笑容，似乎在叫他们宽心。唐山海绕到床边坐下，抓着她的手不敢使力。儿子们都涌了上来，关切问她：“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没事。”徐碧城抬头看着几个儿子，毕竟她怀孕这件事还未跟他们说过，此时竟叫她局促起来，不知如何跟他们解释，也不知他们会如何作想。

 

他们倒没有徐碧城想得那样多，只是心急催问表哥快些把情况说清楚。培安环视他们几人一圈，又望着自己的母亲，视线最终落在徐碧城身上。正在犹豫，徐碧城就说：“你如实说吧，就在这儿说，不用躲着我。”

 

培安说：“姑姑的情况不大好。晕厥是因为心脏负荷过重，大脑供血不足引起的。目前虽然控制住了，但只要还在孕期内，随时都有再发生的可能，甚至会更严重。”屋内安静得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回荡在四堵墙里，让人听得格外清明。

 

几位医生也讲了很多，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一个要点：徐碧城的身体承受不了。

 

唐山海似乎已经预想到了这般结果，并没有显得特别激动。他用力握紧了徐碧城的手，仍是一言不发。

 

“接下来要怎么办？”念一两眼盯住培安，神情严肃。

 

培安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踱至另一头床边坐了下来，对徐碧城说：“姑姑，刚才你也听见医生们是怎么说的。你不要倔，听听弟弟们的话，好不好？”

 

念之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转而问：“你们的意思是，孩子不能留，对吗？”

 

培安没回头，只朝徐碧城深深地望了一眼，算是默认了。

 

念仪认得其中两位医生是有名的产科专家，趁他们几人说话，她把两位医生拉到一旁细问。两位医生皆表示，徐碧城目前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即便真的顺利等到孩子出生，也未必能确保孩子的健康，而且过程中对产妇身体有一定伤害。

 

念仪十多岁到徐碧城身边，共同生活的时间虽然不是特别长，但她很了解徐碧城。她说：“我婶婶一向看重家庭，现在有了孩子她定不会轻易放弃，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

 

“当然，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其中那位年长些的医生说，语气里透着些许无奈和可惜，“不过你们也要劝劝她，不要一意孤行，还是得听医生的。”

 

“我知道，多谢两位。”

 

念一已经来到病床前，只问培安：“什么时候能安排手术？要做哪些准备？需要转到专科医院吗？”

 

一时间，病房内彼此起伏着他们兄弟几人和医生的谈话声，越说越激动。徐碧城一直听他们讲，也没有人来问她意见，便由着他们说。许是有些头疼，她缓缓闭起了眼睛。只听见一把声音突然说：“你们都出去。”

 

念一和念也都怔了下，唐山海回头对他们说：“别吵了，都出去。”念一一向冷静沉着，但这回真有些控制不住，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他平复下来，对徐碧城道好好歇息，晚一点再说。

 

“你会坚持把他生下来对不对？”念仪要带他们几个出去，可念之一动不动，就站在床脚处看着徐碧城，说：“其实你早就决定了，无论我们说什么，你都不会改变主意，对不对？”

 

就连唐山海也未曾说过这样的话，徐碧城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无言，可他说每一句都是真话，她的真心话。

 

念一念也顿住脚步，他们最担心的便是这样。徐碧城决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妥协，更何况这是她肚子里的一条性命。

 

徐碧城的平静沉默，仿佛就是她的答案。她不甘心，仅凭医生的几句话和几张化验单，就要她无情地把这个生命抹去，她做不到。

 

似是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整个背脊都在发麻。念之猛地抬高语气，一连问她：“你不要你的身体了吗？你不要你的家人了吗？你叫我们怎么办？你到底有没有想过我们？”

 

“你怎么用这种态度跟妈妈说话？”唐山海怒得站了起来，嚷着叫他住嘴，他伸手指着门口，吼道：“你给我出去！”

 

念之一刻不多想，冷冷转身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吼他做什么？”徐碧城情急坐了起来。念之打小就爱把心思藏在心里，受了委屈也是自己忍着，她向来最心疼他。他只是担心她，害怕了罢。徐碧城推了推唐山海，说：“你快去把他找回来，我跟他好好说。”

 

唐山海望着空荡荡的走廊，眼神黯了半分，说：“他这么大个人走不丢，不用担心他。”

 

念也这时说：“我去找哥哥。”都说双生子有心灵感应，他似乎真能感受到念之的愤怒，难过，还有害怕。他明明没有在哭，眼睛却不知怎么的，居然蒙上一层温热的模糊。他心里一惊，追着跑了出去。念仪知道这两个弟弟是家里的心头肉，这般负气出走，徐碧城必然放心不下，于是自己也跟着去，说会看住他们。

 

医生们不打扰徐碧城休息，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念顾碧瑶和念一培安三人。徐碧城受了些激动，脑袋晕乎乎地转着，几乎又要吐出来。顾碧瑶一边给她顺背，一边好言劝她，徐碧城一直安慰，她没事。

 

唐山海给徐碧城换了软枕，扶她躺下休息。唐山海一直未表态，竟叫徐碧城暗自高兴，正想同他说话，唐山海就贴了上来。他神色平淡，可语气十分坚决，不容她抗拒：“明天就跟医生安排手术，孩子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