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回想那日送他出门的情景。

 

那日半夜她突然醒来，并不是因为噩梦，反倒是睡了个无梦的好觉，只是思维异常清醒，她再也睡不着。她一直躺在床上，直到他醒来，然后两人一起下了楼，他做早餐，她煮咖啡。唐山海爱喝咖啡，徐碧城则认为咖啡太过苦涩，并不适合自己，平日里也喝得少，虽然她不喜咖啡，但却练得一手煮咖啡的好手艺。在倒咖啡的时候，她突然尝了一口，出奇地竟觉得不像往日那般苦涩，浓郁甘醇的味道停留在唇齿间，那一刻她或许理解了唐山海为何如此钟情于它。

 

唐山海吃早餐，徐碧城在一旁给他熨衣服，两人偶尔说几句话，看起来一切都如往常。徐碧城手中的动作很慢，没人能理解她此时心中的百感交集奈，她想用最适合的方式和他拥抱告别，但又期望那一刻不要那么快到来。可是她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去的。

 

昨晚徐碧城一时心绪惆怅，她问唐山海能不能不去。唐山海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说放心吧，我一定安全回来。其实徐碧城知道她不应该这样问他，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唐山海，即使她再怎么问，都不能安慰她一丝一毫，因为她太懂唐山海。

 

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唐山海没有催促徐碧城，只是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他总是喜欢她用心为自己做一件事的样子，专心而细致，这个他深爱着的女人，是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他倒是想过，为了她，他或许会做一名逃兵，带着她和孩子远离这样的环境，不用让她整日担惊受怕，他想给她安定舒适的生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想。

 

徐碧城熨好了衣服，然后亲手帮唐山海换衣穿上，她给他挑了一条领带，那是他去年生日的时候她送他的。

 

她在给唐山海系领带，而唐山海在看她。

 

“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个贤妻良母。”他突然温柔地说。

 

徐碧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一直都是。”

 

“嗯，真不愧是我的好太太。”

 

紧了紧领口，再为他整理了下衣服，徐碧城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双手从他的手臂滑落，然后握住他的手，纵然心中有万分不舍，甚至有想要逃避的心理，最终她只是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注意安全，我在家等你回来。”

 

唐山海抓起她的右手，在她手背落下一个吻，说你在家也要注意安全，你知道的。徐碧城点点头，在唐山海转身的那一刻她猛地拉住他，然后迅速扑进他的怀里。不是都说孕妇情绪变化大么，所以她此刻通红的双眼就当做是吧。唐山海一手抱着她一手摸着她的头，半晌才说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哭了吗，哭多了对孩子不好。

 

徐碧城吸了吸鼻子，埋首在他怀里说：“你一定一定不能有事，你答应过我的。”

 

“好。”

 

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他们就会像缠绕着的两棵树一样，永远不会分开。

 

回忆至此，徐碧城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凉，在黑暗中失声痛哭起来。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让她一度无法呼吸，就像被拖进了无尽的深渊，黑暗和悲伤便是她仅能感受到的所有。她一直都认为老天是眷顾她的，让她遇到了唐山海，让她被他爱着，让他们在这虎窟龙潭相互扶持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还让他们有了孩子。

 

他说她是他的好太太，可转眼间却让她失去了尽一个好太太责任的机会。

 

陈深不知道徐碧城是怎么做到迅速撤离的，更想象不到她是如何靠自已一个人把身份和情报暴露的消息传递出去，他只知道苏三省带着日本宪兵赶往情报所指的地点时一无所获，咬牙切齿的苏三省对徐碧城发出全城搜捕令。陈深不愿多想唐山海在梅机关里遭受了什么，一向心高气傲又心狠手辣的苏三省怎么会轻易放过唐山海，审讯室里的那些手段，他最清楚不过了。当日无法营救自己嫂子的那种无力感和恐惧蔓延了全身，他都如此，更何况徐碧城。

 

根据唐山海之前提供的信息，陈深在半夜潜入了他们在法租界的安全屋。他后脚刚进门，就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人用枪指着，他停住脚步，举起双手，小声说：“是我。”

 

徐碧城的手一顿，慢慢放下了枪，转身警惕地看向门外。

 

“放心，没人跟着我。”黑暗中陈深看不清楚她的脸，月色下她单薄孤独的身影让他觉得心酸不已，在他眼里其实徐碧城还是那个未长大的小女孩，现在要让她如何面对和承受这一切。

 

确定外面没人，徐碧城马上把门关上，回头看着陈深，语气中有些戒备：“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唐山海告诉我的。”

 

听到这三个字徐碧城再也说不出话，她知道唐山海默默在身后为她做了很多事，包括陈深今晚来这里找自己，无非也是受了唐山海的托付。她开始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软弱，她本该是要和他并肩作战共进退的人，没想到最后还是要他来护自己周全。

 

徐碧城一言不发，陈深看她摇摇晃晃的身影伸手想去扶她，没想到却被她逞强地一手挡开。

 

“碧城，你听我说，你现在必须得马上离开。”

 

“我不走。”

 

“就算你不考虑你自己，你也要考虑一下孩子。”陈深也是今天才从李默群那里证实了自己对徐碧城怀孕的猜测，这样一来，她就更加要立刻离开上海。他曾经答应过唐山海要护她周全，所以哪怕是拼尽全力，他也要确保徐碧城平安离开。

 

徐碧城像没听见陈深的话似的，只是直直地望着他，陈深一向点子多，或许...或许他有办法。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唐山海的命是命，但别人的命也同样重要。

 

“陈深，你会想办法的，对吗？”

 

其实他们都清楚，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安然无恙地从梅机关的审讯室走出来，苏三省的一贯做派他们不是不知道，更何况这次还涉及到日本方面的直接参与。可是徐碧城不能什么都不做，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唐山海受苦，她做不到。而陈深不敢轻易承诺，他又何尝不想营救，只是这一次他心里也没了底。为了安抚徐碧城，也担心她会冲动做傻事，他只好先答应下来。

 

“我一定会帮你，但是你得答应我要先离开上海。”

 

徐碧城的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然后又迅速黯淡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就像在黑夜中独自航行的船，失去了灯塔的指引，没有了方向。她深知，或许这一别，就是永远。

 

“你回去吧。”徐碧城别开了头，强忍住眼中的泪水，淡淡地对陈深说。

 

陈深呆滞了几秒，随后转身准备离开，“现在外面到处都是行动处的人，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听见了吗？”

 

“我会没事的。”

 

陈深一离开，徐碧城就跌坐在台阶上，早已泪流满面。

 

唐山海在小黑屋里开始回忆他这一生的全部，他不后悔，这一生他对得起党国，对得起人民，唯独负了徐碧城，说好了要照顾她一辈子，没想到他却食了言。始终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不能亲手抱一抱孩子，甚至还来不及看他一眼。前几天徐碧城问他孩子的名字，其实他早就在心里想好了，无论是男孩和女孩的他都有了想法，现在想来，当时真应该告诉她，这样他的遗憾就会少一点。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徐碧城，他没能从苏三省那儿知道关于徐碧城的任何消息，他不敢肯定她是否真的安全。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凌晨时分，审讯室的大门被人打开，苏三省慢悠悠地走到唐山海的跟前。经过整整两天两夜的煎熬，唐山海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疲惫，眼前这个曾经让他嫉妒得要发疯的人最终还是输给了他，成为自己的阶下囚，苏三省不禁得意地冷笑了一声。他不相信唐山海所谓的信仰和忠诚，他也不在意唐山海到底会不会松口告诉他想要知道的一切，这个试图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如今他也要这么对他。

 

唐山海一脸平静地看着苏三省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尖刀向自己走来，他深呼吸了一口，然后直视着苏三省，刺入身体带来的疼痛没让他眨一下眼睛。苏三省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他猛地抽出尖刀丢到一边，换成了另外一种更直接的方式，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

 

陈深再见到徐碧城是在三天之后，徐碧城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不过看上去比上一次见她更为平静。而他这次，却要带去一个更绝望的消息。

 

“我见到唐山海了。”李默群因为和唐山海的关系也受到了一定的牵连，在日本人那儿出现了重大的信任危机，毕忠良虽然也难辞其咎，但最后还是得到了日方的同意，去审讯室见了唐山海一面。

 

徐碧城身体一震，双唇微微颤抖着，“山海他...他怎么样了？”

 

“他的情况不太好。”再强壮的人也扛不住连日来冷血至极的折磨，陈深冷着脸，语气沉重，虽然他不想把那些细节再重复对她叙述一遍，但他还是认为此刻徐碧城有权知道真相。

 

“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深摇摇头，不敢告诉她当时唐山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直直地看着他，那一刻唐山海一定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所有，嘴角才会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毕忠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敬佩唐山海的，他也不再执着徐碧城现在到底在哪里，不再执着唐山海一直以来是如何欺骗他，他对唐山海说，只要你把你知道的统统告诉我，还有你在行动处的帮手，我知道行动处除了军统还有共党的人，如果你告诉我，你就可以活下去，徐碧城也会安然无恙。唐山海抬头看了他一下，然后闭上了眼睛。毕忠良气急败坏地低吼了一句，唐山海你到底图什么！片刻，唐山海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缓缓地说了一句，图个问心无愧。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明天一早就走，唐山海他...”陈深突然哽咽了下，“他要我一定要把你安全送出去。碧城，对不起......我不能......”

 

再去折磨一个将死的人已经毫无意义，既然得不到任何情报，那么这个人也就没有了利用的价值，那一纸处决令，正如这秋风一样凄冷而萧瑟。

 

徐碧城其实已经预知到了陈深接下来要和她说什么，她没有细问唐山海的状况，因为她怕她承受不住。她一直在逃避的，一直所坚持的，无非就是不想和唐山海切断这最后的联系，总觉得只要她还在上海，她就还没有真的失去他。她这样想着，然后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小腹，“陈深你知道吗，他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字。”

 

“他会知道他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的战士，是一名值得敬仰的英雄。”

 

徐碧城苦笑了下，无尽的悲凉在心底蔓延开来，他成了别人的英雄，却只能永远活在她的梦里。

 

“明天我会走。”又过了很久，徐碧城才站起身来往房里走去，刚经过陈深，她停下了脚步，“行刑的日子是明天，对吗？”

 

陈深沉默。

 

“我能不能见他最后一面？”说出来徐碧城都觉得自己可笑，她现在还能活着，可能已经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只是要她如何释怀唐山海的离去。

 

关上门的那一瞬间，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徐碧城死死拽住右手的戒指，用力过度的手指泛着和她脸色一样的惨白。陈深站在门外久久没有离开，徐碧城在他面前再怎么逞强，最后还是崩溃决堤，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徐碧城又有过多少次这样的伤心绝望。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唐山海。

 

徐碧城哭了很久，压在心中的痛苦越来越让她喘不过气来，只觉得眼前一黑，她重重往地下倒了下去，再也没有了知觉。